天不绝小蕴儿,在他即将身死之际,一名瘸脚猎户发现了他,将他带回家。 那猎户前些年伤了腿,婆娘与人跑了,只留他与四岁女儿相依为命,如今家里又添一张嘴,日子愈发拮据。 好在乡亲心善,平日里帮衬着,一大两小也勉强过活了。 猎户白日忙活,两个小孩子互相取暖,猎户的女儿名叫小福子,两岁时高热坏了喉咙,从此不能人言,小蕴儿便做小福子的唇舌。 他们会去村外采野果,会揣着一个破烂箩筐去河边小心翼翼捕鱼,会在农忙时节跟在村民身后的田里捡谷物。 可是那一年冬天太冷,猎物太少,瘸腿猎户不得不铤而走险进深山,两日后村民只勉强寻回猎户的残肢。 小福子几度昏厥,小蕴儿也擦掉眼角的泪。 他们连伤感都不被允许,哭泣会带走大量的体力,村里为猎户的安置和两个娃娃的去处发愁。 僵持之际,镇上唐员外家的管家进村采买下人,小蕴儿和小福子做了唐家奴隶,用得来的二两银子安葬猎户,还村里人情。 两个孩子裹着补子累叠的旧棉袄,进了唐家。彼时两人虚虚五岁。 小蕴儿以为弃养他的夫妇是坏人,可进了唐家才知恶中更恶。 主家刻薄,见不得下人有片刻闲着,轻则嗤骂动辄殴打,家里奴隶每日两顿饭食,下锅的粗粮量了又量,煮出来的稀粥清可鉴人。 两个孩子小,每次只能分到锅底一点稀粥,短短半月两人瘦的皮包骨头,小脸尖尖,衬的眼睛愈发大犹如一只野猴,晚上瞧着很是骇人。 唐员外外出应酬,半夜回家正好撞见刚干完活的小福子,三魂吓去二魂,受惊之下一脚踹出。 虞蕴止了声,杜长兰担忧道:“然后呢?” 杜长兰心中有所猜测,但他实在不愿相信那么小的孩子终止于此。 虞蕴缓缓抬眸,漫着潮水般的苦涩,又瞬间退去,空洞干净。 “她死了。”虞蕴平静叙述,尾音却泛着颤。 杜长兰默然,往儿子手里塞了一杯温茶传递热意。终是没忍住,“那你……” 小福子和小蕴儿是一起卖入唐家,外人眼中两个孩子是一伙儿的。那唐员外非和善人,必然要迁怒,小蕴儿怕也难保。 虞蕴抿了一口热茶,喉间的暖意淌进心中,令嗓子得到松缓才继续。 小蕴儿被暴力扯入院中,狂风暴雨般的藤条挥落,旁边还躺着小蕴儿相依为命的同伴。只是他的同伴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而他即将步入后尘。 这一次不会再有一名猎户从天而降救他,他真的会死。 濒死之际,小蕴儿生出莫大的勇气大吼:“向管家当初买我们二人共花了二两银子,老爷若打死小的,这二两银子就打水漂了。” 唐员外当真住了手,惊疑不定的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孩子。 小蕴儿艰难爬起,身上浸出血,孱弱的身子摇摇欲坠,那双眼睛却亮的惊人。只片刻又垂了眼,恭敬道:“老爷若饶小的一命,小的定然以劳赎罪。” 这话逗乐了唐员外,不敢相信这般文绉绉的话会出自一个五岁的小奴隶。 那日之后,小蕴儿被安排到唐员外的儿子身边做了末等小厮,小蕴儿对唐家公子百般讨好,终于能在书桌前伺候。 当他再次看见书籍,被封存两年的记忆破土,他也曾启了蒙。 小蕴儿听着唐家公子诵读两三遍就能背下,闲时于学堂偷学。 他书念的好,唐家公子却远不及他,乃是夫子口中的朽木不可雕,每每抽查,小蕴在暗中相助,令唐家公子愈发离不得他。 这一待便是六年,小蕴被主家赐了唐姓,唤唐蕴。 那一年唐蕴十一岁,县里换了新县令,新县令眼里容不得沙子,唐蕴鼓动唐家公子参加县试,四处奔走为唐家公子特意寻人互结。 唐蕴凭着猜题惊人的命中率,唐家公子位列第十,一时得意无限,对唐蕴愈发看重。因此爽快的应了之后的府试,府试一过便是童生,有正经功名了。 唐家公子沉浸其中,接过唐蕴递来的小抄进场,府试第三场,唐家公子被抓获,与他互结的另四人跟着受牵连。若寻常书生也就忍了,偏其中一人也出自地方望族,如何能忍。 唐家公子被罚,终生不得科举,那书生家里联络其他地方乡绅,对唐家的铺子围追堵截,不过数日,富庶的唐家败落。 唐员外苦闷无比,借酒浇愁,被唐蕴哄出门后冲撞了贵人,丧命马蹄下。临死前他冥冥之中有感,侧首看见街边角落里的唐蕴。 是他! 可惜为时晚矣,坚硬的马蹄踏碎唐员外的胸骨,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似坏了的风箱,无济于事。 唐蕴冷眼瞧着烂泥一样的唐员外,眸中无波无澜。世间总是残酷,小鱼吃虾米,大鱼吃小鱼。 唐蕴撇去恶心的姓氏,以阿蕴之名回去祭拜猎户和小福子,带上从唐家得来的银子,一路辗转入江南。 上苍似乎终于记起他,施舍阿蕴几分仁慈,他意外从山匪中救下一名江南商人,跟在对方身边学习经商,习拳脚念书,虽是末等商流却有一股英气,令人见之不俗。 往来的商贾对阿蕴颇为满意,意将女儿嫁与他。可彼时阿蕴搭上江南王家,与王磐来往甚密,王磐遂邀他一同入京。 江南繁华,却终究比不得天子脚下,千金万银比不得那一身紫蟒。 阿蕴想:若他身家清白,若他能道的出来处,他早提了笔杀进科举路。 可他不能,他只能手持算盘,估算那几角碎银,一辈子到顶也不过混个皇商。 大丈夫生于世间,却碌碌无为,过往苦楚皆做笑话。 头上青天高,脚下黄土厚,阿蕴一颗心百般煎熬,似被利爪来回拉扯揉捏,一如他过往人生,愤怒和不甘催生出熊熊野心。昔有吕不韦屯积居奇,位指亚父,焉知他不能效仿?! 权力,地位,他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此他已做好蛰伏几十年的准备。 他应下王磐的邀约,前往上京。 上京贵人多,见谁都低头,亦有那蛮不讲理之徒,当阿蕴被人泼酒于面,也不过是平静擦拭,做他人笑料。 “有什么好笑?欺软怕硬,算什么大丈夫。”少女的声音因为薄怒十分有力,两条细细的柳眉蹙在一起。 那日天色朗朗,云层翻涌,是个明媚的好日子。日辉洒在少女的脸上,身上,被那金灿灿的簪钗,满身金线织绣晃花了眼。 若非此地乃是世家聚会,阿蕴险些以为这是江南哪位富商的姑娘。 他怔愣的片刻,身侧传来嗤笑:“原是姜三姑娘,此院乃男子聚处,三姑娘一介女流至此,我等却是无所谓,只怕三姑娘的名声坏了……”那声音故意顿了顿,笑声更大:“在下忘了,如今满上京,谁人不知英国公府的三姑娘蛮横跋扈,连长者都不放在眼中,更遑论与外男聚会了。” 这话对女子而言不可谓不毒,阿蕴眸光微沉。却见姜三姑娘双手叉腰:“姓朱的,你不就是喜欢我长姐?我告诉你没门儿,你除却家世勉强与英国公府一论,人品才干都不值一提,我都瞧不上你,更别说我祖父和长姐他们了。” 朱姓男子大怒:“你——” 姜三姑娘胜出一筹,得意的哼了一声,昂首挺胸像只胜利的花孔雀,骄傲远去。 阿蕴掩去眼底笑意,原来她是国公府的姑娘。奢侈骄蛮,却又意外的爽直,与这上京贵女委实不同。 朱公子吃了瘪,甩袖离去,其他人面面相觑,无人再在意阿蕴这个“乐子”。 后来阿蕴才知晓,他与姜绥初见那日,姜绥是在宴会上被贵女挤兑了,出来散心,一墙之隔听见院内动静,才为他打抱不平。 也是巧了,可惜他们的交集止于此。 然而命运与阿蕴玩笑,当他与王磐为了五皇子拉拢葛家人时,阿蕴意外与葛国丈相碰。 只他那一张肖似元文太子的脸,便叫葛国丈疑窦丛生,婉转套话,反叫阿蕴套了个底朝天。 他拿出阿娘在进村前交与他的玉佩,心中颇有把握,却还故做迟疑茫然之态。 之后阿蕴被召进宫滴血认亲,摇身一变成为皇孙,上玉牒,终于得回他的本姓。 从此后,他唤虞蕴。 多年摸爬滚打,他迅速锁定核心人物,哄的皇祖父龙心大悦,又与葛府交好,看好自己的姻亲对象。 英国公府三姑娘——姜绥。 他与一众皇叔斗的昏天黑地,更打着为姑母与表弟报仇的名头,抢到出征关外的差事。 在没有杜长兰的世界里,葛家人终究没救回虞姜母子。军中也无一名叫成忱的猛将,虞蕴的心腹另有他人。 他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大扬国威。嘉帝大喜,对他日渐放权。 之后虞蕴又纳两名侧妃,增添自身势力。 当他终于打败一众皇叔登顶大位,也不过二十有四,常人一生不遇的曲折,在他短短二十四年里历经了遍。 他算不得良善人,昔日欺辱他的世家子通通清算,上京风声鹤唳。其狠辣决绝,连葛老也不免心悸。 而在此时,一名女子出现了,她并无惊艳世人的容颜,更无绝世才华,但那低眉垂首的娇弱,神似故去多年的小福子。 阿蕴想:若是没有遇见他,小福子父女会不会还活着。 他将对故人的遗憾与愧疚,倾在了容妃身上。 ……… 虞蕴止了声,神情微妙,半晌才道:“我虽是梦中,但确实能知晓那人的想法。” 杜长兰颔首。父子二人默契不点明,“那人”便是另一个世界的虞蕴。 虞蕴捧着茶盏,习惯性呷了一口,才惊觉茶水早已凉透。 他蹙眉,不知是不满冷掉的茶水还是不满梦中的“自己”:“亏的那人自诩见多识广,智多近妖,却连该爱谁都不会。” 殿内烛火摇曳,暖色的光打在年轻帝王的面上,削减了锐利,添上几分少年人的意气与柔和。 杜长兰引导询问:“蕴儿可是有其他见解?” 虞蕴双唇抿了抿,道:“给予那人恩情的是小福子父女,陪伴那人共苦的是小福子,小福子是小福子,有那容妃什么事。再者,那人认祖归宗后,不久便迎娶姜三姑娘,此后夺嫡是姜三姑娘与那人生死与共,如此情意何等可贵。那人却默许一个劣质替身对姜三姑娘欺辱,真是…”他一巴掌拍在小几上,气道:“愚蠢!” 杜长兰欲安抚他,虞蕴却愈发愤怒,“那人贵为一国之君,食天下之粮,当行利民之举才是。肃清官场贪污陈腐之风,对外开拓寻良种,以饱民腹。那人却与臣子斗来斗去,宰相肚里能撑船,那人贵为帝王却如此小性,天长日久的,这国朝还不得斗败了,实在鼠目寸光。” 虞蕴义愤填膺,一扫之前悲伤。 话音落下,殿内传的不错,既然你能梦到那人,或许那人也梦见蕴儿,那你好生骂醒他。” 虞蕴一愣,随后眼神一亮,雄赳赳应下。 他有了事做,终于从此前那股沉抑情绪中抽离,连杜长兰离宫也不十分伤感了。 一刻钟后,虞蕴在帝王寝宫歇下,逐渐进入梦乡。 梦中他对“那人”大骂,见“那人”涨红了一张脸,哑口无声不得反驳,他神清气爽。 却不想即将梦醒之际,“那人”对他怒吼:“你从小有爹照拂,过的顺遂幸福,你受尽爹的宠爱,踩在爹给你铺的宽广大道才有今日,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朕。” “你……”虞蕴倏地从梦中惊醒,并无歇息之后的宁静,却是一脸疲惫,春望担忧不已。 虞蕴揉了一把脸,对春望道:“不碍事,不必声张。” 他心下嘟囔:“爹果然神机妙算。” “那人”也通过梦境窥探他的过往。虞蕴有些气弱,“那人”确实没说错。 没有爹,也就没有今日的他了。 下次梦中,他好生与“那人”言语。总不能真瞧着“那人”错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4-02-1621:39:36~2024-02-1722:00: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孟莘27瓶;我就是要问为什么、雪米饼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天不绝小蕴儿,在他即将身死之际,一名瘸脚猎户发现了他,将他带回家。 那猎户前些年伤了腿,婆娘与人跑了,只留他与四岁女儿相依为命,如今家里又添一张嘴,日子愈发拮据。 好在乡亲心善,平日里帮衬着,一大两小也勉强过活了。 猎户白日忙活,两个小孩子互相取暖,猎户的女儿名叫小福子,两岁时高热坏了喉咙,从此不能人言,小蕴儿便做小福子的唇舌。 他们会去村外采野果,会揣着一个破烂箩筐去河边小心翼翼捕鱼,会在农忙时节跟在村民身后的田里捡谷物。 可是那一年冬天太冷,猎物太少,瘸腿猎户不得不铤而走险进深山,两日后村民只勉强寻回猎户的残肢。 小福子几度昏厥,小蕴儿也擦掉眼角的泪。 他们连伤感都不被允许,哭泣会带走大量的体力,村里为猎户的安置和两个娃娃的去处发愁。 僵持之际,镇上唐员外家的管家进村采买下人,小蕴儿和小福子做了唐家奴隶,用得来的二两银子安葬猎户,还村里人情。 两个孩子裹着补子累叠的旧棉袄,进了唐家。彼时两人虚虚五岁。 小蕴儿以为弃养他的夫妇是坏人,可进了唐家才知恶中更恶。 主家刻薄,见不得下人有片刻闲着,轻则嗤骂动辄殴打,家里奴隶每日两顿饭食,下锅的粗粮量了又量,煮出来的稀粥清可鉴人。 两个孩子小,每次只能分到锅底一点稀粥,短短半月两人瘦的皮包骨头,小脸尖尖,衬的眼睛愈发大犹如一只野猴,晚上瞧着很是骇人。 唐员外外出应酬,半夜回家正好撞见刚干完活的小福子,三魂吓去二魂,受惊之下一脚踹出。 虞蕴止了声,杜长兰担忧道:“然后呢?” 杜长兰心中有所猜测,但他实在不愿相信那么小的孩子终止于此。 虞蕴缓缓抬眸,漫着潮水般的苦涩,又瞬间退去,空洞干净。 “她死了。”虞蕴平静叙述,尾音却泛着颤。 杜长兰默然,往儿子手里塞了一杯温茶传递热意。终是没忍住,“那你……” 小福子和小蕴儿是一起卖入唐家,外人眼中两个孩子是一伙儿的。那唐员外非和善人,必然要迁怒,小蕴儿怕也难保。 虞蕴抿了一口热茶,喉间的暖意淌进心中,令嗓子得到松缓才继续。 小蕴儿被暴力扯入院中,狂风暴雨般的藤条挥落,旁边还躺着小蕴儿相依为命的同伴。只是他的同伴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而他即将步入后尘。 这一次不会再有一名猎户从天而降救他,他真的会死。 濒死之际,小蕴儿生出莫大的勇气大吼:“向管家当初买我们二人共花了二两银子,老爷若打死小的,这二两银子就打水漂了。” 唐员外当真住了手,惊疑不定的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孩子。 小蕴儿艰难爬起,身上浸出血,孱弱的身子摇摇欲坠,那双眼睛却亮的惊人。只片刻又垂了眼,恭敬道:“老爷若饶小的一命,小的定然以劳赎罪。” 这话逗乐了唐员外,不敢相信这般文绉绉的话会出自一个五岁的小奴隶。 那日之后,小蕴儿被安排到唐员外的儿子身边做了末等小厮,小蕴儿对唐家公子百般讨好,终于能在书桌前伺候。 当他再次看见书籍,被封存两年的记忆破土,他也曾启了蒙。 小蕴儿听着唐家公子诵读两三遍就能背下,闲时于学堂偷学。 他书念的好,唐家公子却远不及他,乃是夫子口中的朽木不可雕,每每抽查,小蕴在暗中相助,令唐家公子愈发离不得他。 这一待便是六年,小蕴被主家赐了唐姓,唤唐蕴。 那一年唐蕴十一岁,县里换了新县令,新县令眼里容不得沙子,唐蕴鼓动唐家公子参加县试,四处奔走为唐家公子特意寻人互结。 唐蕴凭着猜题惊人的命中率,唐家公子位列第十,一时得意无限,对唐蕴愈发看重。因此爽快的应了之后的府试,府试一过便是童生,有正经功名了。 唐家公子沉浸其中,接过唐蕴递来的小抄进场,府试第三场,唐家公子被抓获,与他互结的另四人跟着受牵连。若寻常书生也就忍了,偏其中一人也出自地方望族,如何能忍。 唐家公子被罚,终生不得科举,那书生家里联络其他地方乡绅,对唐家的铺子围追堵截,不过数日,富庶的唐家败落。 唐员外苦闷无比,借酒浇愁,被唐蕴哄出门后冲撞了贵人,丧命马蹄下。临死前他冥冥之中有感,侧首看见街边角落里的唐蕴。 是他! 可惜为时晚矣,坚硬的马蹄踏碎唐员外的胸骨,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似坏了的风箱,无济于事。 唐蕴冷眼瞧着烂泥一样的唐员外,眸中无波无澜。世间总是残酷,小鱼吃虾米,大鱼吃小鱼。 唐蕴撇去恶心的姓氏,以阿蕴之名回去祭拜猎户和小福子,带上从唐家得来的银子,一路辗转入江南。 上苍似乎终于记起他,施舍阿蕴几分仁慈,他意外从山匪中救下一名江南商人,跟在对方身边学习经商,习拳脚念书,虽是末等商流却有一股英气,令人见之不俗。 往来的商贾对阿蕴颇为满意,意将女儿嫁与他。可彼时阿蕴搭上江南王家,与王磐来往甚密,王磐遂邀他一同入京。 江南繁华,却终究比不得天子脚下,千金万银比不得那一身紫蟒。 阿蕴想:若他身家清白,若他能道的出来处,他早提了笔杀进科举路。 可他不能,他只能手持算盘,估算那几角碎银,一辈子到顶也不过混个皇商。 大丈夫生于世间,却碌碌无为,过往苦楚皆做笑话。 头上青天高,脚下黄土厚,阿蕴一颗心百般煎熬,似被利爪来回拉扯揉捏,一如他过往人生,愤怒和不甘催生出熊熊野心。昔有吕不韦屯积居奇,位指亚父,焉知他不能效仿?! 权力,地位,他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此他已做好蛰伏几十年的准备。 他应下王磐的邀约,前往上京。 上京贵人多,见谁都低头,亦有那蛮不讲理之徒,当阿蕴被人泼酒于面,也不过是平静擦拭,做他人笑料。 “有什么好笑?欺软怕硬,算什么大丈夫。”少女的声音因为薄怒十分有力,两条细细的柳眉蹙在一起。 那日天色朗朗,云层翻涌,是个明媚的好日子。日辉洒在少女的脸上,身上,被那金灿灿的簪钗,满身金线织绣晃花了眼。 若非此地乃是世家聚会,阿蕴险些以为这是江南哪位富商的姑娘。 他怔愣的片刻,身侧传来嗤笑:“原是姜三姑娘,此院乃男子聚处,三姑娘一介女流至此,我等却是无所谓,只怕三姑娘的名声坏了……”那声音故意顿了顿,笑声更大:“在下忘了,如今满上京,谁人不知英国公府的三姑娘蛮横跋扈,连长者都不放在眼中,更遑论与外男聚会了。” 这话对女子而言不可谓不毒,阿蕴眸光微沉。却见姜三姑娘双手叉腰:“姓朱的,你不就是喜欢我长姐?我告诉你没门儿,你除却家世勉强与英国公府一论,人品才干都不值一提,我都瞧不上你,更别说我祖父和长姐他们了。” 朱姓男子大怒:“你——” 姜三姑娘胜出一筹,得意的哼了一声,昂首挺胸像只胜利的花孔雀,骄傲远去。 阿蕴掩去眼底笑意,原来她是国公府的姑娘。奢侈骄蛮,却又意外的爽直,与这上京贵女委实不同。 朱公子吃了瘪,甩袖离去,其他人面面相觑,无人再在意阿蕴这个“乐子”。 后来阿蕴才知晓,他与姜绥初见那日,姜绥是在宴会上被贵女挤兑了,出来散心,一墙之隔听见院内动静,才为他打抱不平。 也是巧了,可惜他们的交集止于此。 然而命运与阿蕴玩笑,当他与王磐为了五皇子拉拢葛家人时,阿蕴意外与葛国丈相碰。 只他那一张肖似元文太子的脸,便叫葛国丈疑窦丛生,婉转套话,反叫阿蕴套了个底朝天。 他拿出阿娘在进村前交与他的玉佩,心中颇有把握,却还故做迟疑茫然之态。 之后阿蕴被召进宫滴血认亲,摇身一变成为皇孙,上玉牒,终于得回他的本姓。 从此后,他唤虞蕴。 多年摸爬滚打,他迅速锁定核心人物,哄的皇祖父龙心大悦,又与葛府交好,看好自己的姻亲对象。 英国公府三姑娘——姜绥。 他与一众皇叔斗的昏天黑地,更打着为姑母与表弟报仇的名头,抢到出征关外的差事。 在没有杜长兰的世界里,葛家人终究没救回虞姜母子。军中也无一名叫成忱的猛将,虞蕴的心腹另有他人。 他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大扬国威。嘉帝大喜,对他日渐放权。 之后虞蕴又纳两名侧妃,增添自身势力。 当他终于打败一众皇叔登顶大位,也不过二十有四,常人一生不遇的曲折,在他短短二十四年里历经了遍。 他算不得良善人,昔日欺辱他的世家子通通清算,上京风声鹤唳。其狠辣决绝,连葛老也不免心悸。 而在此时,一名女子出现了,她并无惊艳世人的容颜,更无绝世才华,但那低眉垂首的娇弱,神似故去多年的小福子。 阿蕴想:若是没有遇见他,小福子父女会不会还活着。 他将对故人的遗憾与愧疚,倾在了容妃身上。 ……… 虞蕴止了声,神情微妙,半晌才道:“我虽是梦中,但确实能知晓那人的想法。” 杜长兰颔首。父子二人默契不点明,“那人”便是另一个世界的虞蕴。 虞蕴捧着茶盏,习惯性呷了一口,才惊觉茶水早已凉透。 他蹙眉,不知是不满冷掉的茶水还是不满梦中的“自己”:“亏的那人自诩见多识广,智多近妖,却连该爱谁都不会。” 殿内烛火摇曳,暖色的光打在年轻帝王的面上,削减了锐利,添上几分少年人的意气与柔和。 杜长兰引导询问:“蕴儿可是有其他见解?” 虞蕴双唇抿了抿,道:“给予那人恩情的是小福子父女,陪伴那人共苦的是小福子,小福子是小福子,有那容妃什么事。再者,那人认祖归宗后,不久便迎娶姜三姑娘,此后夺嫡是姜三姑娘与那人生死与共,如此情意何等可贵。那人却默许一个劣质替身对姜三姑娘欺辱,真是…”他一巴掌拍在小几上,气道:“愚蠢!” 杜长兰欲安抚他,虞蕴却愈发愤怒,“那人贵为一国之君,食天下之粮,当行利民之举才是。肃清官场贪污陈腐之风,对外开拓寻良种,以饱民腹。那人却与臣子斗来斗去,宰相肚里能撑船,那人贵为帝王却如此小性,天长日久的,这国朝还不得斗败了,实在鼠目寸光。” 虞蕴义愤填膺,一扫之前悲伤。 话音落下,殿内传的不错,既然你能梦到那人,或许那人也梦见蕴儿,那你好生骂醒他。” 虞蕴一愣,随后眼神一亮,雄赳赳应下。 他有了事做,终于从此前那股沉抑情绪中抽离,连杜长兰离宫也不十分伤感了。 一刻钟后,虞蕴在帝王寝宫歇下,逐渐进入梦乡。 梦中他对“那人”大骂,见“那人”涨红了一张脸,哑口无声不得反驳,他神清气爽。 却不想即将梦醒之际,“那人”对他怒吼:“你从小有爹照拂,过的顺遂幸福,你受尽爹的宠爱,踩在爹给你铺的宽广大道才有今日,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朕。” “你……”虞蕴倏地从梦中惊醒,并无歇息之后的宁静,却是一脸疲惫,春望担忧不已。 虞蕴揉了一把脸,对春望道:“不碍事,不必声张。” 他心下嘟囔:“爹果然神机妙算。” “那人”也通过梦境窥探他的过往。虞蕴有些气弱,“那人”确实没说错。 没有爹,也就没有今日的他了。 下次梦中,他好生与“那人”言语。总不能真瞧着“那人”错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4-02-1621:39:36~2024-02-1722:00: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孟莘27瓶;我就是要问为什么、雪米饼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