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璜曾经无数次在梦境中看到黑猫。 她记得那双碧绿的眼珠,祖母绿宝石的圆润里,瞳孔拉成细长的针状,对视之时,整身的灵魂都彷彿吸纳进那狭缝之中,动弹不得,窒息逼人。 她记得那身黑毛,但凡有微弱的光源,都会在那乌黑亮丽的细毛上反射出一道光圈,美丽的危险。 她记得牠的叫声,记得牠张牙时的犬齿,记得牠锋利的爪子,记得所有正常人压根儿不会记的小细节。 理论上,这反反覆覆夜夜缠绕的梦境早就给了她许多许多的心理准备,让她得以在面对相似的情景时有足够的抗压力。 可真的发生时,她居然还是无法动弹,纵然已无数次在「内侧」面对上百种肆意乖张的恶意,拥有百场的实战经验,可如今,这些东西简直无用武之地。 她就这么杵在原地,眼睛眨都不敢眨,肩颈僵硬,彷彿一尊雕像,一瞬也不瞬地看着那东西朝她扑腾而来。 锐利的指甲在太阳下反着光,黑影愈来愈大,猫眼愈来愈细── 「莉莉,不可以,不能伤了姊姊。」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清明低醇的嗓音划破空气。 小猫闻声吓了一跳,身子在空中歪了一侧,直直落到地面,惨兮兮地撞了一下,躯体因此拐了几部,不过牠很快又恢復平衡,反应过来后,迅速灵活地奔往声音来源之地。 信玖就站在那里。 弯下修长的身姿,伸手便把迎面朝他奔去的小猫拥进怀里,再牢牢地按住牠些微扭到的前肢。 直到此刻,千璜才发现那哪里是一隻小猫,那分明就是一个小女孩。 约莫七八岁,披散着乌黑长发,瞠着圆滚滚的大眼,娇小到可以直接抱起来的,小女孩。 「扭到了?谁让你乱攻击人,活该。」 嘴上虽然有些责怪,手上倒是很温柔,信玖仔细地揉了揉女孩小小的手腕,确定没什么大碍后,顺势替她把蓬松毛躁的长发梳理整齐,修长的五指流泻于亮丽的发丝间,阳光洒了他一身的晶亮。 两眼昏花中瞧见这一幕的千璜,竟不是时候地想起他替她清理头皮的感觉。 不慢不紧,如玉光华。 ……怪不得他这么熟练,原来真不是第一次。 这傢伙,说出来的话偶尔粗鲁,手下的动作倒是永远细緻,此刻的他完全是一名乾净清爽的年轻男子,整个人衝突得够可以。 小桥流水,小男孩与,猫,俱欢顏。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眼前的是一名成年男子和一名幼小的女童,明明他们没有丝毫的相同之处,可千璜偏偏就是会把这两人与梦境中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猫眼碧绿阴森的看着她,阴冷灰暗的诅咒着什么。 男孩稚嫩的脸蛋全都皱成一团,抽噎着让她别离开。 一景一物,一拥而上,紧接着,奇怪规律的祷告声,静静回响在耳边,像是道无法剥除的诅咒…… 误会女孩是她梦境中的黑猫,这事本就让她难以平復,如今,所有噩梦元素縈绕交杂在一起,脑袋于是再也不受控制的,裂开般地疼了起来。 千璜忍了忍,再忍了忍,却没想到疼痛指数倍数级成长,完全超过她平日从梦中惊醒可以承受的程度。 她想着叶医生的担忧,想着他老人家才刚出发,她可不能先出包,想着想着,焦急地从口袋捞出一颗药。 却不料当她把药丸放在手心时,手腕忽然被人一把按住。 信玖不知何时放下莉莉,也不知何时距离她这么近,以一种无比奇异的眼光看着她手里的药丸。 他瞧了很久,也瞧得很专注。 半晌才问,「这是什么?」 「嗄?」 千璜有些云里雾里,可剧烈的头疼没办法让她仔细思考,也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只能老实回答。 「治头痛的。」 大概是想到那张平稳的脑电图,此时的信玖语气十分不可思议,「你头痛到需要吃药?」 「对。」 「症状多久了?」 「大概……五年?」 「谁开药给你的?」 「叶医生。」 「刘医生知道?」 关刘医生什么事? 千璜很想这么堵他,可她已经晕到暂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点头代替。 信玖沉默了片刻。 而她可不想忍受他的沉默,她的头已经够痛了,多一秒都是折磨,只能稍微握紧拳头,试着甩开他。 「能放手吗?」 信玖也没有跟她僵持,当真松了手,完全事不关己的模样。 「你吃吧,热热喝,快快好。」 到底在说什么风凉话? 既然如此,刚刚又是何必? 千璜不明所以,也没那个馀裕思考他的动机,愈发剧烈的头疼害她连景物都看不太清楚,她等了几秒,确定他没有任何后续反应,这才重新按住药丸往嘴里送。 却不知在药丸就要接触到舌头时,手心下方忽然一个力道,猛地把她的手往上一弹,她根本没有心理准备,药丸因此在空中划出了个拋物线,清脆地落到地面。 她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愈发模糊的人。 「你干嘛啊?」 他却是认真地看着她,「我改变主意了。」 如果她不被头痛所扰,如果她有平日百分之一的稳定,就能看到那双眼睛,那双,跟前一秒说着热热喝快快好的眼神,根本是两个不相容的存在。 自责悲怜,湿润柔和。 可是她看不到。 她只能听到他慢吞吞地把后面的话补完,慢得有些没底气,有些没自信。 「这次还是别吃了吧。」 儘管再怎么头疼,也不妨碍千璜此时此刻油然而生的莫名其妙。 她瞪他,「你一个正正规规的实习医生,跟我抢处方药?」 「不可以吗?」 这跟前面在测脑电波一来一往的玩笑可不同,千璜现在是真的恼了,「你有病吗?为什么可以?!」 可他却说,「所以只要你头不痛了,就可以,是吗?」 什么意思? 千璜还来不及问出口,就听到他一声咋舌,而后烦躁地扣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在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的情况下,他另一手一伸,牢牢地覆住了她的太阳穴。 这一切,简直莫名其妙。 当信玖的气息环绕在周边时,千璜是这么想的。 可他的指尖稳定有力地揉着她的太阳穴,配合着能让人镇定的青草气味,头疼当真舒缓的瞬间,她胸怀的莫名其妙,就转为了不可思议。 怎么回事? 这毛病已伴随她多年,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向,她都快要习惯成自然了,久病成良医,她深知没有不仰赖药物就舒缓疼痛的方法。 可这傢伙却办到了,为什么? 随着时间流逝,她瞧着他的眼神愈发清明,数分鐘后,信玖默默退了一步,礼貌地拉开距离,收手。 双手下意识地放在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千璜还没反应过来。 倒是另一边,宛如黑猫的女孩大概是觉得被忽略太久,她以四肢着地,在地上延展身子,随后轻巧地走了过来,弯下脑袋蹭蹭信玖的小腿,似乎在讨摸。 「喵。」 就连叫声也丝毫不像人类刻意学习的,那就是猫叫,货真价实的猫叫。 这一声喵,喵得信玖那双怯弱的眼神中生出一丝清明,还有很多的,做错事的后悔莫及,带着些微僵硬,他低头看向女孩,额上的黑发落下。 女孩继续磨蹭。 「喵喵。」 他弯下膝盖,低下脑袋,身子一度一度往下,一点一点摆脱静默里的犹豫不决。 在触碰到女孩脑袋的瞬间,他整个人已然恢復了颯爽俐落,不再迟疑,不再软弱,对着女孩就是一抹帅气阳光的笑容。 他搔着她的下顎,「别老是喵喵叫,我听不懂,你得说说话。」 「喵喵。」 「耍赖没有用的,说话才有用。」 尾音带笑,语调里全是自信。 女孩生气了,挠了信玖一把,骄傲地踩着四肢往旁边踮了几步,猫眼珠在阳光下圆了些,不若方才那般尖锐。 信玖不动如山,只是保持笑容看着她,女孩则试探性往回望了几次。 片刻,她终于忍不住踏步,一溜烟便窝进信玖的臂弯里,千璜终于听到她沙哑生涩地吐出两个字。 「要抱。」 声音活像断掉的大提琴,说有多撕裂难听就有多撕裂难听。 信玖好脾气地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