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意失陷迷花阵
年年岁岁云天,老天爱折腾,十二个月就有十二张脸谱。五月火气一点点吐出来,就是青红青红的。这一日,五月初七,栖霞岭上枫飘翠云,丽日清华。 白芙步上凤翔山庄,偶一回头,只见青阶遥径,碧影层层叠叠,来路淹入了清峰瑶芳。她出示圆玉镂字牌,那是山庄女婢的身份标识,守卫辩认无误后,放了她入庄。 但仅仅是入庄门。眼前黑岩灰如从地底喷出般,在大中央垒着个水池,一块偌大太湖石竖在池中,笔势浑钧地刻了两黑色篆字:凤翔。左右竹廊游径,通向深处。她走右手的一条,一连被盘查了三次。一次比一次细致,仿佛官差搜捕逃犯。 前两次都只是核对玉牌容貌,慢吞吞,要将人生吞活剥一样。 第三次,翻着出入薄本,面无表情,“秋菊?” “嗯。” “买啥呢?” 一板一眼,全不是相识套近乎的热络语气。 白芙眼神冷了下,垂睑,晃晃手中雕花红盒,压沉了嗓音:“胭脂。”她就不信,凤翔山庄上下千余人,区区几个看门小卒能辨清每把声音。 守卫将玉牌还她,闪身放行。 终于进了山庄内围。放眼望去,林木绕烟,白墙青瓦若隐若现。不知几重院落,九重天里楼阁清寒。她望一眼天,五月艳亮的阳光落入此处,软得没了身骨。 一路尽是轻光浮影,云行天下,如走在桃源世外。 难怪这里是青云帮总堂。青云青云,有凌天之志,却以大隐之姿入世。 白芙不动声色打量着,脑海里思忆如电。山庄的路径、暗桩明哨、机关陷阱,那位给她假身份的罗公子曾细细勾画,认真叮嘱:“这是庄中奴仆杂役走道,此几处有暗卫,石后机关千万不可误触,否则万箭穿心……白芙,你只要依此路线走,便会见一螺形玉阶,阶顶就是绮云楼。那里防卫再不是本公子所能探悉,凶险难测。” 他交待至此,锦扇轻摇,倚在梨木椅上,“你救人心切,本公子说得再厉害你也无动于衷了!也罢,不让你闯一回你必不死心。明日绮云楼有一女婢出庄,我让人做一副她的面具,你再稍待一日,到时易了她的容进庄,或许会有一丝机会。” 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本公子能帮的也仅至于此,你千万记住,眼前有刀不可逞强,若见不对头,逃为上策。” 白芙依他指示而行,眼前不期然浮现他摇扇的神色,那是三分迟疑七分不信任,每一个眼神都是对她此行的不以为然。 她心头闪过一丝暴戾。若不是不想大开杀戒,这凤翔山庄她会硬闯。 这一身易装,说方便其实极为不便。一个人要如何将另一人假得入木三分?她不是戏子优伶、口技艺人,这妆容碰到熟人迟早被拆穿。 但她要的,也仅是到绮云楼的这一路顺畅。 走着下人专用的侧径,两旁夹草,美人蕉大簇大簇,花白叶肥。微一瞥,另一条蜿蜒小道穿过山石碧枫,似乎通向一汪湖泊。隐隐的水光粼波,在枫叶间闪耀。 两个人负手并行于道上,身量都有点肥敦发福,容貌瞧不清。五六步外一个童子脚步忽快忽慢,轻灵灵地在前引路。 “不过是个无德莽夫,六皇子肯提携他,那是抬举了!他舒月岚难道会是傻子,竟不懂解剑投诚?” “张大人稍安勿躁,你我给皇家办差的,谨言才好。” 轻风如丝,几句低语清清楚楚飘入白芙耳中,她目不斜视,也不萦怀。忽然想起今日应天府的大事,那件事街知巷闻,轰动全城。 七天前,丹阳王一言掷地,碎金裂玉。 此时的秦淮河,必定百舫争艳,弦歌不绝,因为丹阳王约了凤翔庄主舒月岚斗酒。 江湖风波险,一朝水入朝堂,再难善身。但这与她无关。她只知,今日山庄无主,要盗宝更为有利。 罗公子说过,小肆中的是天下三大奇毒之一,叫什么鬼抽丝的,世上唯有九回丹能救。 舒月岚有两样心肝宝贝,一个是宠姬凤烟,另一个就是神农至宝九回丹。这两样恰恰都在绮云楼。凤烟是娇滴滴的美人,偶尔还会抛头露面一现芳踪,那九回丹却只闻其名不见其影。 小肆已经中毒两日,再拖下去,小命真要呜呼。如果今日盗不到九回丹,她就一刀架到舒月岚脖子上。 心头暴戾又起,吸了两口气才硬生生压下。 她继续留心路径。身旁随时有山庄的下人来去,多是行色匆匆。好在没人与她搭讪,各人间也是视而不见,少有攀谈。这山庄的人原来喜欢规矩行事。 迎面却走来一人,温和地打招呼:“秋菊回来啦。” 球纹锦衣,两仪巾,唇上两撇八字须,面相甚刚朗。但是言语亲厚,一听就是平易近人的那类。白芙看他衣饰不凡,不用猜也知是主子。才想罗公子也不可尽信,奴才走的路,主子高兴也会来踩踩。 她敛了一礼,低应了声又继续前行。这人口中招呼眼里没她存在,因此她走得安然。眼角一斜间,果然见他穿过一片美人蕉,匆匆往枫林后湖泊走去。根本不曾多留意她。 她加紧了脚步,终于来到那座螺形玉阶。 原来绮云楼建在半山上,玉阶沿斜坡盘旋而起,倒也巧夺天工。 听说凤翔山庄最华美的一处,就是这座筑工精巧的绮云楼。只这一曲莹脂玉阶,可见一斑。白芙飞步而上,一窜到了半腰。 从阶上眺去,大半个凤翔山庄的景色尽收眼底。这才知世外桃源里,也是人间处处。湖石亭榭,曲廊花木,只是少了华丽的气息,简而不俗。白芙也是无意地一眺,就见湖上一座水榭,似乎红影飞舞,如火如魅。 杀人之舞。 她暗暗地冷笑一下。 玉阶尽头,流云蓝天一派清朗。她几步跨上,忽然微微一愣。 难怪说绮云楼最华美。看这花木交间,四方名卉,便是春去了,也熄不了扑面的姹紫嫣红、锦绣香软。站在重重花影间,她望见一片华檐画角。但嗅不出半丝潜伏的气息。每一个暗角死地,都没有暗卫把守。 那栋藏宝楼就在花深处,如此大方,不知摆的是空城计还是要开门揖盗,又或许,女人住的地方就是少些戾气?只是如此,便当不得那位罗公子一句凶险难测了。 她看着微微发冷的指头,几乎不必犹豫就断定:她中招了。这满眼的斑谰花色,根本就是一座天然迷香阵。花香缭人,其实并不浓烈,就是清清淡淡才让人防不胜防。 而且是极品迷香,一沾皮肤立即透肌入筋。管你武功高强百毒不侵,麻上一阵再说。 白芙勾唇一笑,猛然拔下发间玉簪,迅若闪电地往左臂连刺三下,又悠然插回。她自幼修习濯水心法,本就不惧百毒,但迷香之类的药物,毒非毒,香非香,正是濯水心法的弱门。若待身体自行消解,只怕费时颇久。如今刺破腕臂,迷香入血,发作会更迅猛。 濯水心法有一特性,就是遇弱则弱,遇强更强。 迷香来得迅猛,濯水反扑也更狠烈。她最多是一瞬的恍惚,就会无碍。但玉簪刚刚回鬓,她心头蓦地一震。 那支玉簪,她亲手从那个掳来女婢头上拔下的玉簪,竟然淬有剧毒! 一种见血封喉的剧毒,无论是用于自戮还是临死一搏,都是极佳的武器。 体内濯水心法被猛烈激发,万千内息直往左臂涌去,如点爆了一个火药瓶,只知窜出去与毒流激战。这一瞬仿佛生死存亡,竟生生脱出她控制。迷香刹那被扑灭,但她却承受不住经脉内瞬间被掏空的脱力,脑中轰然一响,蓦然青天澄净,倒向了繁红浊尘。 这最后一刹想到的竟是:绮云楼女婢出庄买胭脂,偏生是今日,怎么那么巧? 本站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