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忧并没有急着回去，而是在陵城街上逛了起来，百姓脸上都洋溢着对新岁的期待，叫卖声、欢笑声更是络绎不绝，很难想象，在几个月前，这里还被称作‘死城’。　　 一路过去，从百姓口中听得最多的便是‘佛子’，他们毫不掩饰对佛子的敬仰，甚至为了谁见过佛子而争论面红耳赤，女子尤为更甚。　　 “今日佛子法会，我有幸瞻仰佛子真容，终于明白了为何人人艳羡西域公主……”　　 “能入佛寺修行，得佛子相渡成为他的弟子，这可是即几世都修不来的福分，若我也能得佛子相渡，便是跪个一千零八阶，又有何妨？”　　 此话一出，周遭人都开始笑她痴心妄想，那西域公主是为先皇守节入寺，他们平常老百姓，能得见佛子真容都是恩赐，更别想什么入佛寺成为佛子的弟子了。　　 可他们嘴上嘲笑着，眼里又是埋藏不住的嫉妒。　　 “我可听说，那公主生得貌美，日日与佛子相伴……说什么，佛子修行都要跟在身侧呢。”　　 有男子不屑大笑：“胡扯什么，今日在大昭寺，你们可见着那公主了？况且佛子是得道高僧，就算那西域公主再美，在佛子眼中，怕是还没经文来的好看吧。”　　 众人大笑不止。　　 鹿忧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听到此处也忍不住被逗笑，心中暗想：美色在檀迦眼中，或许便同世间的草木般，没有任何区别。　　 她当初入寺的时候，也不是靠着这张脸啊，为何人人都觉得她是因为这具皮囊，才能被檀迦渡入佛寺呢？果然谣言不可信，尤其是艳闻般的谣言。　　 见后面他们越说越离谱，鹿忧才终于忍不住转身离开，可还未走出人群，就被一个满脸被遮得严严实实的人拦住了。　　 她意识地有些警惕，便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公主。”　　 鹿忧愣了愣，小声疑惑道：“参禅？”　　 她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会，似乎再说：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大白天做贼吗？　　 参禅有些尴尬。　　 他是和尚啊，来此处太过显眼，不得不把自己包裹成这般模样，想着不远处等着的人，连忙压低声音道：“佛子在等您。”　　 鹿忧有些诧异，随即探头朝他身后看去，不远处正停着一辆马车。　　 参禅带着她走过去，搀扶着她上马车。　　 马车内，檀迦正闭目静坐，听见声响，才抬眸看向她。　　 鹿忧怔愣片刻，赶紧放下帘幕，坐到他身侧，有些意外，也有些疑惑，当即便开口问：“佛子，您怎么来了？”　　 檀迦目光扫过她，见她没事才收回视线，温声道：“净思说你迟迟未归。”　　 鹿忧闻言，摸了摸鼻子，想着自己刚刚在那听八卦，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就是难得出来，一时逛的忘了时辰，下次不会了。”　　 檀迦轻微点头，随即闭目禅定。　　 鹿忧看了他一会，取下了自己的帷帽，没有出声打扰。　　 她其实很意外檀迦会来，毕竟这么喧闹的地方，他一般都不会涉足，除去必要的法会，都鲜少现身于人前。　　 这么想想，也难怪那些百姓争论的那么激烈了，能得见佛子，确实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　　 而他会来，或许也是因为担心她。　　 鹿忧勾唇轻笑。　　 佛珠摩挲的声音停顿片刻。　　 檀迦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并未言语。　　 她，很开心。　　 想起刚刚听见的那些话，他道：“公主莫将那些话放在心上。”　　 鹿忧没反应过来。　　 “什么话？”　　 她思索了会，意识到他刚才也身处八卦之处，问：“佛子是指那些谣言吗？”　　 檀迦睁眸，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半晌才点头。　　 那些人说的话，大部分都是对她的冒犯。　　 他不在意旁人如何议论自己，但却怕她听了不喜，毕竟世俗女子，将清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鹿忧从他眸中瞥见了自己的面容，有什么话在耳畔回响，忍不住问：“佛子，女子的美貌在你眼中，是什么样的？”　　 亦或者说，她在他眼中，是什么样的？　　 檀迦闻言，沉吟不语。　　 她略含期待地看着他，那双碧眸，清澈如湖，波光潋滟，一颦一笑皆为风情。　　 旁人的戏言，将她的美貌与佛经作比……　　 鹿忧见他不说话，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有些不好，有些歉意地朝他笑了笑。　　 檀迦收回视线，沉默了一会，道：“佛曰：红粉骷髅，白骨皮肉，皆为虚妄。”　　 姣好的容颜不过傅粉骷髅，昙花一现，惯会用来蒙蔽世俗之人的眼，可她是，佛前供花，莲盏千万幻出来的。　　 垂泪一跪，佛亦生怜。　　 他生出妄念，不是因旁人说的那般，因为她的貌美，皮相迷惑不了他的心智，能撼动他的，从来都只是因为那个人，那个人是玉腰奴啊。　　 纵使她容颜逝去，于他而言，亦胜过世间万千美景。　　 “公主，我是个僧人，女子的美貌在我眼中不过虚妄……”他停顿了瞬，略微看进她的眼里，语气柔和又带着丝丝不自然：“仅仅因为你是你，不需与任何人，任何事作比。”　　 鹿忧耳中鸣声渐重，周遭什么声音都入不了耳，只听见那句：你是你。　　 心跳声一下一下，明明那么缓，却又那么震耳发聩。　　 檀迦喉间滚动一瞬，默然片刻，移开了视线。　　 还不等鹿忧说些什么，马车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参禅的声音：“佛子，到了。”　　 不等她反应，檀迦轻应一声，率先从马车中走了出去。　　 鹿忧怔怔地看着，待他路过自己身边时，瞥见她耳骨后面的红意，眨了眨眼，半晌，确认自己没看错后，才捂着唇轻轻笑起来，肩膀一颤一颤的。　　 和尚他……　　 “公主，快下来吧。”　　 “哦，好的。”鹿忧连忙收敛笑意，起身。　　 檀迦正站在不远处，身姿挺拔，面色一派的从容淡定，只不过他的目光却没有看过来。　　 嗯，果然不敢看她。　　 鹿忧哑然失笑。　　 “公主。”　　 参禅见她出来，刚欲上前伸手虚扶，可旁边传来沉稳的脚步，顷刻间，眼前出现一抹绛红色。　　 他手硬生生止住，连忙收回，转身退守一旁。　　 鹿忧站在马车上，居高临下，垂眸看着他的动作暗暗发笑。　　 檀迦仰头，眼神示意她将手放上去。　　 她顺势将手搭上，借着力道下了马车，等脚落在平地上，才松开。　　 “佛子，要回寺吗？”　　 檀迦没有作声，转身走在了前头，步履轻缓。　　 参禅朝着檀迦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小声提醒：“公主。”　　 快跟上去呀。　　 鹿忧会意，连忙跟了上去。　　 回廊中梅香四溢，因为风将花瓣吹落，加之无人清扫，所以连地上都缀满了红色。　　 檀迦的步履虽缓，但他腿长，所以她盯着花看一时，再次看他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回廊的尽头了。　　 他没有走，转身看她。　　 鹿忧连忙提着裙摆小跑过去。　　 轻纱飞袂间，连风这种无形之物，都仿佛变得柔美了。　　 他看着人到跟前，笑颜轻展，红唇开合间说着什么。　　 檀迦并没有听清，就没有回。　　 鹿忧耐心地问了句：“我想折几枝梅花，可以吗？”　　 檀迦颔首，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至树下，颇有些费力的折断梅枝。　　 娇俏灵动，眉眼带笑。　　 她很容易满足，一枝花便能让她开怀如此。　　 檀迦注视着她。　　 想起昨夜，她认真作画的模样，几次栽倒在桌案，却还是嘴硬着说不困。　　 他喜欢她那般模样，就像是在同他撒娇般。　　 他痴念妄想着，若是一切就此停在那刻，亦或者停留在此刻。　　 “檀迦，送你。”　　 红梅入眼，他心中想：世间安得双安法。　　 ……　　 千里之外，皇城。　　 “陛下，这是陵城传来的书信。”　　 内侍捧着信封恭敬上前。　　 陵城？　　 端坐在龙座上的檀峥面色微顿，随即想到什么，放下手中的奏章，伸手接过。　　 内侍垂首站在一侧，只听见手指轻扣桌案，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那声音停了。　　 他心中一紧，小心翼翼地抬头，却见陛下拿着信又笑了起来，那笑容有些怪异，说不出的莫名。　　 乍然听见陛下口中的低语，内侍吓得浑身发抖。　　 陛下刚刚唤的是……兄长二字。　　 陛下的兄长，岂不是？　　 逝了的先皇啊！　　 檀峥拿着信看了半晌，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后，生了些许恍惚。　　 兄长竟然……真的对那西域公主动了情。　　 无论是身为帝王还是佛子，他从未有片刻的决定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也从未用过自己的身份，来要求他做什么。　　 这是第一次……　　 檀峥面色未变，可眸中隐隐透着些许宽慰。　　 他道：“去，请皇妃过来。”　　 内侍低头应是，转身便要去通传。　　 檀峥收了信，看了眼外间的天色，忽地道：“罢了，朕亲自去。”　　 关雎宫。　　 檀峥来时，恰逢用膳的时候。　　 他挥退了宫人，望着忙于品尝菜品的人，眼中划过笑意。　　 “你昨日不才和朕说要绝食吗？怎么今日又偷偷吃上了？”　　 轻袅闻声抬头，咬了咬筷子，有些被抓包的社死感。　　 她想了想，决定主动献殷勤，起身拉着檀峥坐下，道：“今天的菜都很好吃，你快尝尝。”　　 檀峥不语。　　 轻袅看了眼，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泪眼婆娑：“我错了，我不该说绝食这种话，你别生气嘛。”　　 她惯会顺着杆子往上爬，可自己偏偏都知道，又不能拿她怎么样。　　 檀峥揉了揉眉心，攥着她掐自己的手，语气无奈又宠溺：“你还真是下得去手。”　　 轻袅：“……”　　 那我没办法啊，不下手你不心疼啊。　　 他冷睨一眼，淡淡威胁：“下次再这般，就别想见你姐姐了。”　　 姐姐？　　 轻袅瞪大了眼，有些激动问：“陛下是说我可以去见我姐姐了吗？她回来了吗？”　　 檀峥由着她激动，半晌才冷不丁来一句：“没回。”　　 轻袅顿时焉了。　　 她那么大一个，那么漂亮的一个姐姐，当和尚快一年了，怎么还不能见面。　　 女子焉气的表情属实可爱，檀峥眸光深了些许，用信封拍了拍她的脸。　　 “这么大个人，还嚷嚷着要姐姐，真是孩子心性。”他说着，唇边却是带着笑。　　 “你没姐姐你当然不懂。”　　 檀峥手顿了顿。　　 哦，他有一个哥哥。　　 他这般的时候，他兄长连余光都不带瞟一下的。　　 檀峥轻叹口气，道：“拆开看看。”　　 轻袅有些不解，打开信看了许久，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佛子写的太深奥了，我有点看不懂。”　　 檀峥耐心解释：“你姐姐虽不能回来，但你却能去陵城与她相见。”　　 “真的吗？我能出宫去与姐姐一起过新岁？”　　 檀峥“嗯”了声。　　 若是换做其他人提出来，当然是不可能的，可要是兄长提出来的，那就必须给面子了。　　 “那我现在去收拾。”　　 檀峥一把将人捞了回来，额角微跳，问：“你有那么急吗？”　　 轻袅怕他反悔。　　 檀峥抱着她，跟摸着炸毛的猫似的，等了会才慢慢开口：“过几天，等朕将一切安排妥当，陪你一起去。”　　 轻袅几乎就是下意识地反问：“你去做什么？”　　 一国之君，跑去个偏僻之地待着，说出去都要笑死人。　　 “新岁，自然是要一家团聚。”　　 少了他，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