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六百四十年正月初一 夏朝国都 此刻,一位在外城徘徊已久的外洲商人今天可是有些恼怒,十余天里辗转了数百里水路都未曾歇脚。 如果问为何将作为自己西玄落洲的第一站。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前来瞻仰这座《千金谱》中记载的百年王朝国都。 可自己如今在这外城已经转了将近两个时辰,别说一家能寄养马匹的客栈。就连一间像样的砖瓦房都是未曾寻见。 年轻人走南闯北多年,不算已然隔世的中土。这陆上八洲兜兜转转也算走上了三洲,自认也算见多识广。 可眼前景象到底与自己预计的也相差太大了。 况且,再往前走上几里,可就入了国都的内城。按理说坐拥几百年国祚气运的皇朝国都多少都能让百姓感受到些许龙气,可这破地方别说龙气,人气儿都没多少。 “不应如此啊。算了,进城看看吧。” 年轻人苦笑着摇头,坐在马背上慢悠悠地拽着缰绳。 “停,下马,干什么的。” 容不得年轻人多想。一道洪亮的喊声便打破了这条小路原本的平静。 刹那间,从小路的另一侧,几位穿着官兵样式服装的男人一步步的向年轻人走来。个个身穿轻甲,手持长矛短刃,脸上似乎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来者不善。 年轻人眼见几人逐渐靠近,随即翻身下马。用一口流利的玄落洲官话对着身材臃肿应该是士兵头目地位的人回答道。 “鄙人从清渠洲前来此地行商,正遇岁旦佳节。希望在此停留几日,这是我的通关文牒。” 说话的同时,年轻商人从自己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站在中央的消瘦男子。 “还请大人过目。” 男人接过文牒,但因为年轻人是以自己的角度将册子递出,而男人接过时也并未调整方向,所以男人此刻手中的册子完全是倒着的。 随意翻看几页,将册子合上。男人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先同周围人交流一阵眼神。接着再上下打量眼前的年轻人。 “清渠过来做生意的?” “是。鄙人一路奔波百里,只为一睹大夏盛况。” “嗯,好...” 男人一边点头叫好,一边向年轻人伸出五个手指。 “好,那就收你进城费白银五十两。” 年轻人面对眼前陌生人的狮子大开口何止是诧异。自己东奔西跑一年也就挣个三十两左右。如今进个城就要五十两。还有没有王法? “大,大人。在下刚到此地不久。带着的都是些清渠州的特产准备进城贩卖。如今身上就只有些散碎银两。要是您不介意。这些就当请大人和弟兄们喝杯茶了。” 年轻人又从包裹里拿出一个粗布缝制的微微鼓起的荷包,交到男人手中。 男人颠了颠荷包的重量很是好奇。于是将文牒放进自己的口袋后,再把荷包里的钱财倒在手上。稍稍清点一番。只有几钱碎银和半吊不知道什么地方的铜钱。 男人戏谑地朝年轻人摇了摇头,又将钱倒回荷包之中。接着右手一撇,向手下吩咐道。 “还真是个外洲的穷鬼。兄弟们。搜!” 眼看消瘦的男人带着手下几乎已经走到自己面前,年轻人下意识地将左手放到身后。背后放着一把短刃。是多年前就随身携带的物件。自己自幼也是被爹娘逼着练就了一重山第八层的体魄,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可正当年轻人抉择之际,几乎是一个呼吸间。男人的手已经拍到了他的肩上,以灵气聚成的利刃瞬间划过年轻人的脸庞,剑锋顺便削去了年轻人额前的几根发丝。 ... 随着几根黑发落地,年轻人将摸着短刃的手松开。意味着他已经放弃了抵抗。 没有必要做无谓的挣扎,聚气成刃。这是三境化气境大成武夫才能拥有的神通。 男人朝这个还算识趣的外洲人点了点头,随即开口说道。 “行了,知道你也是个练家子。背后那把刀进城之后再用。现在整个夏朝都是玄叶宗尉迟仙人老爷的地盘。你敢在这动手。就休想踏出夏朝一步。” 男人把通关文牒同荷包一齐交还年轻商人并语重心长的嘱咐。上前翻查的士兵却很是失望。其中一个更是气的骂了句娘。拎起马背上的两个布袋子就走到男人身边。 “大哥,这老马上背的两个包袱都拆开看了。里面什么值钱的玩意都没有,全是些破扇子。您看看。” 男人从手下中接过两个包袱,看也没看的直接将包袱扔在地上。 “行了。既然身上什么值钱的物件都没有。我看这匹马是真的不错,我呢就替守城的官兵们收下了。拿上这两个包袱快进城吧。下次想进城找我农元。什么都好商量。” 男人摆摆手,示意年轻商人可以滚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年轻人头也不回的拿起包袱就是一通长跑。直到跑到城门口年轻人才停下脚步。弯着腰喘着粗气,也不知道一路跑了多少里。但身后那股人应该是没追上来。 喘了两口粗气,年轻人打量着城门。 好家伙,堂堂百年王朝的国都,这城门居然连一个守卫都找不到。此地除了三座空荡荡的城门,就只剩下漫天飞扬的黄沙了。 “我说怎么一个人都寻不着呢,原来是都去干起打家劫舍的土匪勾当了。” 年轻人冷哼一声,紧接着又吐了几口长气。 一番休整之后,年轻人大步走入内城。只想尽快找家马市,看看老板能否通融,让自己用这手中仅有的碎银子买得马匹。尽早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视向街道两边望去。本应是内城最为繁华的闹市区,而眼前却只有一间间破败的旧屋。大多数甚至连砖瓦都被拆去,只剩地基空荡荡的留在原地。 已经走出几百步的距离,年轻人终于是寻得一间小馆,不大的破木屋外摆着两张四角方桌。其中一张桌子上正趴着数位官兵。打着酒嗝,醉的不省人事。随身的兵器散落一地。 另一张桌子则是坐着一对男女。不远处还有个孩子百无聊赖地用木棍在地上画画。而年轻人并没有在意,因为他的目光早就被女子出众的外表所吸引。 在年轻人看来,眼前这姑娘的芳龄应在二十岁上下。普通的麻衣下却难以遮掩姑娘白皙的皮肤,手上也不见老茧,应该出身大家没怎么干过农活。有神的双眼衬托出一种别样的气质。 很难想象在这不起眼的角落能寻得如此佳人。让年轻人一时竟看的出神。 直到同桌男人的一个皱眉,年轻人才吓得打了个寒颤,赶紧清醒过来。 实在也是不怪年轻人胆小,坐着的男人可谓是标准的一脸凶相,脸上还有一道骇人的刀疤,简直就是不怒自威,让人下意识地想远离。 可年轻人定睛一看,却直接扯着笑脸跑到男人身边,原来本身材魁梧的男人此刻却是穿得一身儒衫。 自己可是刚从清渠洲前来,这不是找到亲人了吗。 “这位大哥,在下是从清渠洲而来的商人,请问大哥知道这城中哪里有马市?” 面对年轻人的疑问,男人很是干脆。伸手指了个方向,开口道。 “城北,自此三十里。” 年轻人闻之大喜,连忙向男人道了谢。顺手从包裹里抽出一把折扇放到桌上。 “不值钱的玩意,小弟自己写的,如今算是与大哥您结个善缘,这扇子就送给大哥了。” 顺着男人指的方向,年轻人快步出发。争取天黑之前能尽快出城。 ... 眼看着年轻人跑远,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内。 男人拿起一坛子酒,解开酒封。先给对面的女子面前的大碗斟满,接着再将自己面前的碗满上。 年轻女子名叫聂慕华,修行六十载有余。如今已是六重山中期修为。 身为百年前玄落洲江湖大派掌门聂子杨的幺女,自幼便是天赋异禀。多年前因父亲不愿交出镇派传承,门派遭本洲两家宗字头共计百余位谱牒仙人合力围剿。护宗大阵瞬间被击穿。两千余位门派弟子被尽数击杀。 仅有掌门之女一人被路过散修段古玉所救,二人游历玄落洲三年有余,此番受到散修吕忠仁的邀请,前来此地刺杀宗门金丹修士尉迟亦。 “吕大哥。夏朝这几年兵荒马乱。这马匹还没进城就被拉去充军了。这城北真有马市?” 女子虽说不是本地人士,但马匹作为能为宗门运输资源的工具。在玄落洲无论任何王朝马匹都是被宗门势力严格掌控的资源。此地应当也是如此。 “没有。” 听到男人的嘴里挤出两个字。聂慕华闻言一声轻笑。 “没想到吕大哥,你这位六重山巅峰的后五境大修士。也会屈尊纡贵去骗一个外洲小辈寻乐。” 吕忠仁,悟真六重山巅峰。大夏王朝前正三品御前带刀侍卫。数年前被皇帝背后的宗门势力认定勾结江湖门派蓄意谋反,遂下令诛其三族。 吕忠仁一人一刀从朝堂杀至城外逃窜,已成为散修多年。 “城北虽没有马市,但是御林军轻骑营在城北。这年轻人本事大就去那偷一匹出来。” 吕忠仁打开折扇,目光仔打量着扇面。另一只手端起陶碗,将碗内的酒水一饮而尽。 “这酒这真是不错。小二,这酒再来两坛,牛肉也再切一盘。” “好嘞,客官稍等。” 听见男人一声叫喊之后。蹲在路边,个头刚与桌面齐平的孩子眼前瞬间一亮。连忙转身答应。 眼前的这一对男女可是小店今天第一桌客人,万不可怠慢。 “爹,再来两坛酒,二斤牛肉,哎呦。” 桌前的二人寻着叫声看向孩子跑走的方向,原来这位小伙计光顾着嘴上叫喊。被路上的石子绊倒了。 坐于木桌一侧的魁梧男人,本是一脸凶相的面容此刻却是多了些许的关切。起身就要去将孩子扶起。 “好小子,看着点路。没摔坏吧?” 小孩一边从地上爬起一边利索的向男人摆了摆手。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顺手抹了把脸。 “没事,没事。客官,您稍等。” 嘿嘿地傻笑两声跑进了屋内。多年未见笑容的吕忠仁此刻嘴角却弯出一个不小的弧度。但对面一声冰冷的嗓音却打破了男人短暂的幻想。 “人手布置如何?” 聂慕华没有理会吕忠仁此刻的心情,直接开口询问。虽然她也知道吕大哥此刻所想,但距离尉迟亦前来仅剩几个时辰,没时间再说废话了。 “十几个兄弟都分散进入内城了,这花了大价钱买的闭气符箓。除了尉迟亦本人外谁也看不出来。” 吕忠仁一边说着,自斟自饮地喝了两碗烈酒。随后从怀中取出一叠书信交给年轻女子。 “这是我们同行十一个人的遗书,替我转交给古玉。如果我们没出去,希望他能把这些信带出去。” “吕大哥...” 女子抬起头刚想说话,便被男人出口打断。 “这些大多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从小便上了山,做了隐士江湖隐士。有的没得家乡亲人,连名字都是记事后师傅给起的。你们就把信带到他家乡烧了便可。 既然他们愿意舍生陪我来此,我吕忠仁就得对他们负责。古玉是我们中唯一一个修炼过挪移术法的修士,如遇生死攸关之时。告诉他带着书信遁去即是,我们不会怪他。” 聂慕华接过书信点了点头,起身便要离去。 “等等,慕华。这把扇子的扇面写的不错,替我一同交给古玉。” ... 时间估么着已过午时,悬在高空中的太阳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男人觉得用这陶碗还是不过瘾,干脆直接拿起酒坛灌了一大口酒。 “痛快。刚才怎么就脑子一热把这扇子给了段古玉。” 吕忠仁越想越后悔,又是一口烈酒进肚。不是因为男人小气。只是这扇面上的几个字写的实在是太妙。 折扇背面空白,只有正面用正楷写下四个大字。 君子不器 “后面好像还有落款,叫什么太白来着吧? 不管了,喝酒。” 就在吕忠仁又拿着酒坛很是郁闷的时候,一个小家伙将两坛酒和一盘肉叠放在了桌上。 “客人,您要的酒。我爹说了,牛肉剩下的不多,这盘就当切给您当下酒菜,不收钱了。” 看见小伙计将酒肉端到比他个头还稍高的桌面,男人扯着脸笑了笑。 “好小子,以后是个当书生的好苗子。这酒馆就你一个小伙计。你娘呢?” 孩子手里的活儿不停,随口平淡的回答道。 “我娘啊,死了。五年前我娘被神仙老爷带走寻那长生仙术,去年衙门的老爷告诉家里我娘死了。还发了几斤粮食。” 男人端在手中的酒碗直愣愣的悬在胸前,随后又被慢慢放下。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从怀中取出几钱碎银。 “孩子,今天过年。这几钱银子拿去买件新衣服穿。” 小伙计看到客人手里的银子赶紧后退两步,回头看了一眼另一桌瘫坐的几个官老爷。和吕忠仁拉开距离,低着头小声说。 “客人,您只要付给我饭钱就好。如果让官府知道我家藏有银两,会杀了我们的。客人,您慢喝。” 话音未落,孩子一溜烟跑进了屋里顺手还把门给带上了。 吕忠仁打开一坛新酒。虽说味道相同,可怎么怎么喝都不是滋味。如果自己的一双儿女还活着,应该同这孩子一般大了吧。 抬起头,男人眯着眼看了看头顶上的烈日。 “这世道,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 ---------------------- 聂慕华按照古玉大哥进城前给自己的地图,在城南小巷的尽头寻得一间破瓦房。 轻轻敲门三声,果然有一男子前来开门。 此人素袍着身,面部棱角分明。随覆了面皮。但女人一眼便认出是剑修段古玉。虽在江湖中一直是默默无闻,但却是本次刺杀行动中被众人默认为战力第一的存在。 “进来吧。” 没有过多的言语,聂慕华跟在男人身后走进屋中。 “古玉,这是吕大哥托我将给你的。里面是参加这次行动的修士的遗书。 吕大哥说如果遇到险情。请你第一时间使用遁术离开。再将这些信交到他们亲人手中。古玉,吕忠良这是在保护你。” 男人点了点头,聂慕华顺势一叠信同一把折扇放到桌上。屋内便陷入一阵寂静。段古玉率先开口嗓音略带沙哑地问道。 “真不走了?现在离开还有时间。” 聂慕华深吸一口气。美眸微动,笑着摇了摇头。 “不走了,这些年多谢古玉大哥照顾,慕华这次想自己做一次选择。” ... 男人面无表情地目送年轻女子离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的转角处,有些话语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一声微叹,回到屋内。算了算时辰还早。段古玉干脆将书信一封封打开,研磨掭笔。在纸上一个一个的写下义士们的留下的地址。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已经将十一人的遗笔记录完毕。堪堪写满了草纸的一半。 书信中的的大部分人都只留下的名字,并没有留下想将信寄出的地点。例如吕忠仁的遗书中就只写下了‘吕冯氏’‘吕月婷”“吕全生”三个名字。想来是他非常重要的三个人。 而另一位六重山巅峰散修则是在写下了西玄落洲后,明显的用笔顿出了几个黑点,但终究是没有接着写下去。 最后一封则是聂慕华本人的遗书,也是其中最为厚实的一个信封。里面记录了几年来自己和段古玉的点滴生活,也提及了自己已逝的父母。感谢段大哥对自己这些年的照顾。 信的最后写道希望将这封信送到西玄落洲一个覆灭已久的门派中烧掉。落款是:段古玉之妻聂慕华。 ... 作为一名散修,段古玉难得地在后院一番沐浴更衣后。落座于书桌之前,抽出一张信纸提笔写道。 “段古玉,生于太平五百九十七年,死于天平六百四十年。望见此信者将吾与爱妻聂慕华同葬于西玄落洲聂翁郡玄祥派山门处。” 直到写下最后一个字后,男人这才将纸条翻至背面。遂挥笔泼墨,洋洋洒洒的写下了一行正字。 “本已定计逍遥客,百年不曾视红尘。甲子睹人间,更盼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