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邦一到金陵市委,就要秘书去找《江南改革》杂志。 这本出版量很少的专业学术性杂志,是江南省体制改革委员会办公室主办的杂志。杂志社一帮编辑还是翟柏涛当年留下的班底。 总编辑叫白刚,兴邦早在鹿呦山农场就认识。 那时白刚还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文面眼镜书生。到了苏北水土不服,脾胃不好,他经常带白刚下河捉鳑鲏鱼,架火烤了吃,硬是把脾寒胃虚病治好了。 兴邦纳闷的是,两个曾经称兄道弟的伙计,为啥现在生分了?顾参这么重要的文章发表在他白刚的杂志上,他都不跟自己通个气! 甚至都可以说不讲义气了。 秘书司马龙很着急,他根本没听说过这本杂志,急的满头包,没办法只好给江南省版权局打电话。 好在版权局工作给力,十分钟后就把杂志送来了。 司马龙叮嘱以后凡是顾参、田子方的任何文章出版,都要给他留一份。自己拿着杂志送到了兴邦的案头。 “书记,你要的书到了。” 兴邦笑了笑。 “不好找吧,偏偏是《江南改革》?” “我第一次听说这个杂志。” “哈哈,说明你还需要历练。这帮老编辑水深的很呐。” 司马龙确实需要历练。他23岁从南大经济系选调到省委,被兴邦选中当了专职秘书,算是职场小白。他自己都搞不明白兴邦为啥会挑中自己,省委里北大、清华高材生一抓一大把。 “你去把下午去苏北的排一排。我当年在省委也是满眼抓虾,好在办公厅主任于洋带我熟悉业务。” 司马龙挠了挠头。现在还没有老师傅愿意带他。 看到司马龙的窘态,兴邦笑了。 “我给你出个点子,你有空请曹爽喝一顿酒,他是老办公厅了,几天就把你拎上路了。” “哦,好的。” 兴邦挑秘书和当年在淮海市的标准差不多:文史好、懂经济,年纪25岁以下。现在又加了一条,政治老实可靠。 按这四条摸上来的年轻干部有七个,办公厅报过来的时候,兴邦挑中了司马龙,要说没有一点母校情结因素影响,恐怕也不现实。 今天早上司马龙首秀勉强算及格。 每逢大事有静气,是一名政治人的基本素养,再大的事手忙脚乱可不行。 这一点司马龙还真的历练。 9点钟,省委召开从严治政,依法行政干部扩大会议,书记顾参讲话,强调要在全省大力推进廉政建设和反腐败斗争。 “我是个很务实的人,所以反腐倡廉我先从小事做起,今天我宣布一个决定:从今天起,任何干部不得参加商业活动,庆典、剪彩、揭幕、首发式一概不允许,谁敢挣这个所谓出场费、剪彩费的,我就让你身败名裂。 从今天起,任何人不准公车私用。上班时间用用车,不是上班期间,不能烧公家一滴油! 还有以后开会禁止发包,现在开大会小会都发包,有些官员家里包都堆不下了,到处送人!这是一笔很大的开支。我们要节俭。 我们要刹住吃喝风,有些干部一到基层就是吃吃喝喝,喝的酩酊大醉,啥工作也干不了,啥事也解决不了。 从今天起,所有公务餐提倡一菜一汤,严禁超过四个菜!” 于细雨处看润泽。 于无声处听惊雷。 顾参没有说什么大话套话,只有很实际的实招。 改革要克服一个怕字,要有勇气。什么事情总要有人试第一个,才能开拓新路。 反腐败就要树立一个怕字,要有狠劲。禁止做的事你做了就要查办你,才能没人敢贪。 顾参继续讲道。 “我这个省委书记不怕做恶人,咱有言在先,定了规矩就要执行,你违反了我就要撤你的职!情节严重的我看你要坐牢! 本届政府在工作作风和工作方式上要有一个大的转变,否则不能完成任务。 有许多事情荒谬得不得了,令人发指,我知道以后血压都升高不少。 省工商局章天明我要批评你,你们局审批处有个女处长,人家地方项目申请了六次,还不给过,下面市长来汇报工作,她连眼皮都不抬,根本不理解地方同志工作的难处嘛! 这样的同志我看她是‘ 处长专政’嘛,这种人得调离。” 章天明脸臊得跟个红苹果一样,他没想到书记如此不给情面,在全省的干部大会上点名批评他。 坐在他周围的人都压低声笑他,章天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散会后,省委秘书长曹爽放慢脚步,在主席台旁的小门处等兴邦。 曹爽已经摸清了兴邦这次晋升背后的故事。对于作为重点培养对象的年轻省委常委,前途不可限量。他曹爽不能不早做准备。 看见兴邦拿着笔记本过来,赶紧很热情的去握手。 “兴邦啊,你那个秘书是怎么回事,也没到我那里点个卯?办公厅的活他都熟悉了?” 兴邦嘿嘿一笑。 “我正给他说给他找个名师指点一下那,你就主动找上门来了。” 司马龙赶紧跑过来给省委秘书长打招呼。 “秘书长好。” 曹爽看了看司马龙。 “我都跟你老板说了半天话了,你才赶到,你这是严重失职你知道嘛!” 司马龙很恓惶,紧张的不得了。 “你待会到我办公室去,我找师傅给你上上日常秘书课程。你服务的是宗常委唻!责任重大,马虎不得。” 曹爽后半句是说给兴邦听得。 兴邦哈哈大笑,给曹爽递烟。曹爽接过来一看。 “还是红梅?!兴邦你这……” “习惯了!我官是上去了,气质这一块还没跟上来,烟还是抽红梅顺嘴。” 曹爽最喜欢聊天的对象就是兴邦。几句话就能让曹爽笑的肚子疼。 两人从西康宾馆会场出来,从西门进入省委大院,沿着东慢坡,往书记楼走去。坡道边的山核桃、马褂木已经张开了巴掌大的叶子,郁郁葱葱的,亭子角的海棠、桃花开得正艳。 “哎,兴邦,这次你带队去苏北调研啊?” “书记非得点我的将,我金陵这边还一摊子事呐!” “也就三五天的事,这次我让办公厅安排3号丰田考斯特跟车。” 兴邦一愣,觉得自己坐三号车好像有点不妥,便要推辞。 “这不太好吧。” “这事属于办公厅范畴,你就不要推辞了。” 兴邦只好客随主便。 “那好吧,发改委、农业厅各出一个副厅长、省委政策研究室、金陵市这边我再带两个人,队伍不能太大,五六个人吧。书记刚讲过机关作风会,你可千万不要给我安排警车开道那一套啊。” “哈哈哈,这个你放心,保证你轻车简从。” 车到淮海市,兴邦就参加了淮海市四套班子会议。 “都是老熟人,客套话就省了,海涛你直接开始。” 淮海市市委书记白海涛拿起稿子刚念了两行,就被兴邦打断了。 “海涛啊,你们市递上来的改革方案是我通过我递上去的,顾参书记又点我的将,老实说我压力很大。 所以今天这个会啊,每个人都要讲真话,不讲假话和套话,因为从今天起,我们大家为了这个事,已经把命运拴在一起,所以在座的各位,都要有高度的责任感,赶快把这件事情办好,我们才好向省委省政府交代。 今天只说难点、堵点、风险点! 海涛你继续。” 既然宗书记都这么说了,白海涛也就把稿子一放,即席发言。 “宗书记,城市国有土地市场化已经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这几年我们市、县城区发展取得很大成绩,这是大家都能看得见,摸得着的。 但农村农业这一块,说实话没有什么发展,农村很落后,农民很苦,没有很好的共享我们发展成果,这也是我们这一次改革的立足点,起点。” “说下去。” “农村农业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了,现在农村已经没有多少人对土地有感情了,为啥,土地目前产生的效益只能糊口,不能养家,好多人,中青年都在逃离土地,进城打工,只剩下老寡病弱,农村空心化严重,以后大片的土地会撂荒,无人耕种。” “所以要让农村土地集约利用起来,坚持土地公有制性质不改变、耕地红线不突破、农民利益不受损的三条底线不突破原则,通过制度改革,让农村土地经济效益提升上来,托住农村农业的底,从理论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现在讨论实施细则和难点问题。” 白海涛很挠头。方案看似很完美,真要实施有很多难以克服的点。第一个就是集体经济成员资格问题。 “我们这个改革方案一旦实施,将产生巨额的经济利益。到时候集体经济成员资格问题就会充分暴露出来。大家都会争着出来说自己是本村的村民。” 兴邦笑了。 “如果真到了大家都争破头想当农民那一天,就说明我们的试点是成功的,也是可行的。你们的解决细则是什么?” “我们规定了《艾镇村民资格认定办法》,认定主要依据是: 一、户口在本村的村民; 二、拥有土地承包经营权; 三、在村内有住所并长期生产生活; 四、参与村集体事务,承担义务并享受权利的; 五、因出生、婚姻、收养关系落户本村的; 六、经主管部门批准,政策性移民移民; 七、离休、退休、退职的干部、职工、复员军人和华侨、侨眷、港澳台同胞落户本村的; 八、村集体经济组织招聘的技术人员落户本村的。” 兴邦听了略一思索。 “这个认定办法主体还行,不过有很多问题没考虑到,还不成熟。比如外嫁女、离婚夫或妻的村民资格认定问题都没考虑到,还得进一步完善。 我们要群策群力,像这种改革系统性大工程,每个配套政策,不开个八次、十次会是不行的。 关于这个认定办法,还得加强力量修改,司马龙,你马上联系民政厅,让他们派人支持,并与国家民政部建立联系,有专业技术问题及时沟通汇报。 万不可不懂的事装懂,一定要把认定办法的每一个名词每个条款项都规定的清清楚楚没有异议。 其他办法也这么干,该哪个口负责,哪个口弄,谁的孩子谁抱走,政策初稿拟好就往改革办公室报,我们集体开会研究。” 白海涛又汇报了土地、房屋确权问题和新城镇建设问题。会议一直开到七点才结束。 兴邦有些疲惫,不断给自己喝咖啡提神。 由于事先给淮海市打过招呼,所以晚饭特别简单,就在第二招待所解决。兴邦刚坐下拿起潮牌烧饼,就看见了一个老熟人。 “吆呵,红梅啊。” 孔红梅没想到今天就餐的居然是省委常委宗兴邦,她还以为是某个县里来开会呢。 “兴邦哥,是不是标准搞错了?!” “哈哈哈,没有,以后就这个标准。” 三十岁了孔红梅已经发育到女人的巅峰状态,像吹弹欲破熟透了的水蜜桃。浑身上下吹满了气的包满,举手投足间,自内往外散发着夺人心魄的性感魅力。 “红梅,我开会时怎么没看见田亮亮?!” 孔红梅的脸顿时就粉了。 她趴在兴邦的椅背上,悄悄跟他说。 “我跟他结个屁婚,田亮亮就是个银枪蜡烛头!中看不中用!!” 兴邦也被孔红梅这句毫不掩饰的话闹个大红脸。 “呀,你俩没结婚啊!” “怎么接,我要的是男人,不是男性,幸亏领证前我跟他试了一次货,不然这赔钱货砸我手里面了。” 泼辣的孔红梅脾气是一点都没变。兴邦被逗的哈哈大笑。 “他现在在哪?按他的能力也该副市长了吧?” “狗屁,得罪了姜荣和被弄到老干部局当局长去了。” “简直是胡闹!” “姜荣和耽误了淮海市十年,田亮亮耽误了我三年,我看这俩没一个好东西!” “哈哈哈,红梅,你可能判断失误了,以我对田田亮亮的了解,他绝对不是这种人。你是捡到了一个宝,却把他当做了草。” “ 我呸呸呸。不中用的东西连草都不如。” “我看中的人还还有假?!” “司马龙,你去给田亮亮打电话,让他到我这里来。” “好的,书记。” 兴邦吃过饭以后,转过头来问红梅。 “你把我安排到哪个房间呀?” “2号楼508,你的老地盘。” “好!你现在是副经理?” “已经是经理了。我是这个招待所最大的头,抓全面。” “哈哈,抓全面,那你厉害了。” 田亮亮接到了司马龙的电话,火速赶往淮海市第二招待所。 能受到江南省第5号人物的接见,这是一个重大契机,他已经感觉到一个崭新的前景已经在向他招手。 上了电梯,跑到508,迎头碰见孔红梅。田亮亮略显尴尬的给红梅打招呼。 “红梅啊,越来越漂亮了。兴邦书记在里面吗?” 孔红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没用的男人。” 田亮亮满脸通红,低声说道。 “我行的。只是你没有给我第2次机会。” “你给我滚一边去。” 兴邦在屋里听见门外两个人的声音。 “是田亮亮吗?你进来。怎么变得那么磨磨唧唧的了?” “哎,来了!” 田亮亮推开门激动的去握兴邦的手。 “书记好。” “哈哈哈,听说你被人打入冷宫了,以你的能力不至于呀?” “别提了。我和姜荣和彻底闹翻了。 自从他上了台,所有大的建设工程承包方都是他先指定再招标。 一开始我也没想和他彻底闹翻,给了他指定了那个承包方一个工程,没想到那小子胆子真大,经济适用房建的跟纸片一样。 我去检查那个房子用手一抠都掉一片渣,人站上去楼梯都乱晃动。我急眼了,让质检站不可以通过验收。让那小子掏了1000万重建。 这下彻底惹恼了姜荣和,他说我根本不适合做建设局的局长。一直调令,把我扔到了老干部局。” “哈哈哈,冷宫是很寂寞的。你这也算是另一种类型的‘ 压青’,从今天起,我把你调到这个艾镇改革领导办公室,跟我一起闯地雷阵去,你愿不愿意?” “求之不得。面壁十年磨一剑,我就等着这一天呢。” “好,真正的英雄是越挫越勇!我们就需要你这种不服输的,认死理的,坚持立场的,埋头苦干的同志。” 田亮亮都哽咽了,喉咙一梗一梗的抽动,眼泪掉了不少。 男人轻易不掉泪,能哭出来是因为找到了知己。 英雄惺惺相惜! “我之所以把你调过来,并不是仅仅因为你是我的人。 我们这次搞农村深入改革试点,就是要杀出一条新农村建设的血路来,困难很多,责任很重,所以我们需要真正想干事,能干事,干好事的有改革实践经验的同志来担任主要领导。 绝不能把那种夸夸其谈,理论讲一大套,根本不了解中国国情,不了解中国经济这几十年是怎么运转的人提上来,那是很危险的。 你这个‘ 年轻’同志已经不年轻了。这次你要给我把好新艾镇城建这一块最重的活,我们的改革方案很好,关键看实践,你要把新艾镇建成一百年也不落后的小城镇,一百年也不倒塌的房屋。 打好这一仗,我亲自向省委给你请功,打不好,你还是回你那个冷宫去!” “士为知己者死!我保证能干好。” “好,不是士为知己者死,是我们这些改革者们高举改革实践大旗,不忘初心的以民为本,勇破建设事业上的艰难险阻,把人民的生活搞上去!” 谈完了公事谈私事。 兴邦扔给田亮亮一支红梅烟。 “红梅这么漂亮的姑娘,你居然让她从你手里溜跑了,当年可是她主动追的你!” 田亮亮满脸羞愧。 “别提了,我一看见红梅我就紧张。” “你真是个笨蛋。” “都过去啦,我请你吃烧烤,咱喝点。” “好!” 淮海市的路边摊很火爆,两人在老街北头几十米开外的奎河边,找到一个摊位坐下,要了一份茄子辣椒,一份剔骨鸡爪,一斤羊肉串,六瓶啤酒。 “兴邦哥,碰一杯。” “碰,第一杯得干了啊。”两人一扬脖子干了。 兴邦找到了当年在淮海市当市长的那种感觉了,这是我的城啊。 看着街上人头攒动的人群,兴邦很感慨,当年他的干劲真大啊,都到了夙兴夜寐,晨炊星饭的地步。那几年的国企大改革真的很动人心弦。 一串辣乎乎的,咸乎乎的肉串撸到嘴里,咀嚼出香香的烟火味。 三瓶啤酒下肚,兴邦有些恍惚了。站起身来,去找卫生间方便,摸到了风云阳春面馆北头的小树林里,进了卫生间。 出来的时候才觉得这里怎么这么熟悉,他恍然想起来,这是当年孔令伊等他的地方,心里一阵温热。 十年了,你还好嘛。 河边的一株野梨花盛开着,淡淡的清香沁入兴邦的鼻腔。 最美人间四月天, 微风拂面泥春燕, 清洲水头鱼欢暖, 君思恋若如初见。 两个撸完串,兴邦意犹未尽,要再上老街看看。 这是他当年主政淮海市的标志性城建项目。 老街华灯初上,街上店铺鳞次栉比,热闹非凡。 走在青石板街上,看着人头攒动,兴邦很欣慰。 “亮亮啊,这里有我们一份功劳啊,我们没有被遗忘。” “是啊,当年这里荒凉的很。现在热闹多了。” 走出街,兴邦信步上到南山戏马台。山上冷清的很。 “当年什么样,这个山现在还什么样,姜荣和就没想到要改善改善这里的旅游设施嘛,我看都快留不住游客了。” “他啊,他哪有那个魄力和眼光!你一走,咱们淮海市历史文脉旅游一条街二期只盖了四个博物馆,后期就没有下文了。” “这个姜荣和,活该把他调到省供销社去,这么好的旅游资源被他浪费成这个样子。走吧,下山去吧。” 路过“同福堂”,正好碰见老管。 “哎,你不是老管吗?” “呀,这么巧,宗市长?” “我不是市长了,你还在同福堂?” “是啊,余明又将同福堂基金转给我管理了。” “哦,好,好好干,当年老王头为了老街建设做了很大贡献,我们不会忘记的。” 老管很激动。 “谢谢,谢谢政府还记得我们。” “那再见了。” 兴邦和老管握手告别。 同福堂院内有孩子在叫。 “妈妈,快走啊。你磨蹭什么,我都等不及了。” 墙内的孔令伊浑身颤抖,紧紧拉住孩子的手,不让他们出去。院门外那个男人和老管的对话她听的一清二楚。 孔令伊又带着孩子回到了淮海市。 她的工作调动,是老管找淮海市副市长余明办的。 老管把余明缠的不轻。 余明最近有些累。 他跟老管约定了一条:孔令伊的工作他可以帮忙调动,不过这是最后一次。如果老管再提出什么要求,他决不会再答应。 老管很痛快。 “余市长,你放心,除了孩子,其他事也绝不再找你。” 这他妈的埋着伏笔呐! 余明有些心力交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