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谈判达成的“双十协定”,让国内局面暂时缓和。民主气氛相对浓厚。各种建国方略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虽各方争议不断,但一个大的共识就是反对内战,赞成和平、民主、团结。蒋政府打内战的方针早已确定,表面搞政治协商战略欺骗,内底全力调兵遣将,部署内战。 泇水两岸的百姓看不到这些,他们也不关心政治。柴米油盐酱醋茶才是普通百姓的主题。 宗震岳最近有些苦恼。自从落叶归根在老家开了槐林药店,由于医术精湛,价钱公道,前来看病抓药的人络绎不绝,颇为积累了不少家底子。盖了二进的青砖灰瓦的院子,又在村里盘了三百亩地,长短工七八个。 按说生活得很惬意才对,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里几个孩子没一个愿意继承他的衣钵,老大宗月琴师范毕业后只给家里来封信说去了上海,还要求他这个爹要勇于革自己的命,把那些田啊房啊分给村里那帮穷兄弟们。宗震岳气不打一处来,他又不是搜刮民膏民脂发的不义之财,也都是一把血一把汗挣来的,凭啥要分给别人。再说了,村里那帮游手好闲的之徒天天坐吃山空,他是哪眼看哪眼够!人怎么能这样呢,不努力就能不劳而获?最近泇水两岸传什么共产让他不寒而栗,打心里宗震岳无法接受干活的不干活的坐一起吃大锅饭。 老二老三也没让他省心。嘉恒嘉善在中学不好好读书,天天迷恋这主义那主义,两个兄弟间都聊不到一块了。嘉恒加入青年团,张口闭口“民族、民权、民生”救中国。嘉善则倾心“无产阶级领导之下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要搞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党的建设。”在家里的饭桌上亲兄弟吵的不可开交,宗震岳不厌其烦,用筷子狠狠敲打桌子“都给我闭嘴。在家里,你爹我就是主义!我跟你俩讲,不管你在哪个阵营,兄弟俩都不能掐。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还有一个,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们上外面看看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可怜的人们,日子都不知道怎么过,谈什么主义。” 宗震岳从来没发这么大的火。孩子们都闭嘴闷头吃饭。 “脱离现实谈主义都是无耻之徒!你知道你嘴里的这个主义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不要受人蛊惑,不要被人蒙蔽。跟着爹学一门看病救人的手艺就是好主义。你有能耐出去留洋,学个造汽车造飞机的能耐才是真主义。科学就是主义!” 两个孩子不愿跟爹争辩。他们追求的是万人好,不是个人好。只为自己好是典型的小农思维。 宗震岳为了不让孩子认为他是小农思维,老顽固。决定新潮一把,在窑湾时就看见过洋人在野地里烧烤。咱也搞一把。 黄台岗上,青松林里,灯笼花和座地菊从枯草中探出头显的很有生机。林内的茅棚里一派热闹,地坑内火红的焦炭劈里啪啦的炸裂着,炭块上支着个平底鏊,里面温着食物,炭灰里埋着山芋和土豆。宗震岳想用一次美味的野餐把家人们聚在一起,来忘掉生活的不快。 槐林药店的十几口人和宗老三一家围着围着火堆热闹的很。 正当茅棚下大家吃的不亦乐乎的时候,一队马匪绕过黄台直奔泇水村。枪炮声乍起,叫苦连天呐喊不绝于耳,又是土匪在抢劫绑票了。 这次劫村很蹊跷,泇水村翟家雇佣的护卫队没放一枪就给“端了”。马匪头子刘斐然掏出一份名单,村里的“三老豪杰”都被一一点名。某某300大洋,某某200大洋.....。一位长者愤然而起指责痛骂,当场被刘斐然用盒子枪崩了,刘声色俱厉地说:“谁不按单子交钱别想出头挑事,他,就是你们的下场!” “宗震岳,500大洋!” “宗震岳,……” 刘斐然有些诧异,刚才都毙了一个老东西了,居然还有硬筋头! “我再说一遍,宗震岳再不出来就杀你全家!”村民们有些骚动。马匪把宗震岳家里都翻了一个遍也没找着人。内应指点把在家里写作业的三狗给抓个正着。 “绑了!”三狗被吊在大槐树上。 “你叔呢?听着信跑了?怂了?怎么没带着你个小贼羔子!” “他是他,我是我,他的事你去找他!” “个小贼羔子,嘴挺硬!给我招呼!” 老规矩,牛皮鞭子沾凉水就朝三狗身上没命的招呼。 皮鞭在沾水后吸水膨胀,鞭子上的小毛刺膨胀后增加摩擦力,鞭子的重量和韧性都会增大,伤害也就会更大。刘斐然匪涯中还没有人过的了他的凉水皮鞭这一关。 刘斐然嗑着瓜子,把着茶壶啜饮,心里默念着鞭数。三狗倒也骨气,几十鞭子下去硬是没哼一声,更别说求饶了。刘斐然有个毛病,你越软他越不便宜你,他为非作歹那么多坏事但就厌恶软蛋,你越硬他说不定就会放了你。 第一百鞭轮上来的时候,已经没人敢看了,三狗这回指定得死。没想到刘斐然喊停,“停,停停停停!” “把这孩子带走,好生医治,将来是条好汉。” 马匪们不知道老大今天是怎么了,放平时这贼羔子早见阎王去了。 没有人知道刘斐然为啥戛然而止。其实仅仅是这个白字刺激了刘斐然,让他突然想起过去的一件往事。当年他来泇水村上私塾,举人翟文采叹他是榆木脑袋,朽木不可雕也,要“杀一儆百”将他逐出师门。刘斐然读了一年书啥也没学会,唯独对这个词印象深刻。 马匪走了,绑走了宗三狗。 待到宗老三得到了信,身体扑通一声扑在地上,昏死过去。宗震岳赶紧去掐宗老三的人中,“三哥,三哥哎,醒醒来!三狗福大命大不会出事的。” 宗老三呻吟着长吁一口气,两行老泪就下来了。他瞬间就苍老了许多。 “我操你娘的,刘斐然!你造孽啊。抢了钱还抢人,你不得好死!” 宗震岳赶紧宽慰他,“既然马匪能带走他,就不会要了他的命。那怕此后三狗落草为了寇了!总比当冤死鬼强。” 嘉恒嘉善目睹了发生的一切,三狗和他们两个昨天还结伴去尚志中学读书,今天竟然就山水相隔。世上唯匪让人痛恨之。嘉恒对父亲的劝慰有些鄙视,“光说这些话有什么用,能把三狗念叨回来?我一定要入国军,领兵剿灭刘斐然不可,把三狗救出来。把苦难的人救出来。” 嘉善对亲兄弟的豪言壮语并不感冒,“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再说你入的这个兵不见得比匪强哪去!” 儿大留不住。 中学一毕业,嘉恒没跟家里商量一句,就报考陆军军官学校第七军官训练班走了,入列第十六期学生。训练班办学地点在淮海城九里山南麓。走时,嘉恒连个行李都没带。“我要追求新生活,你那些黄袍马褂都分给佃农吧。” 这兔崽子居然跟月琴说一样的混账话。气的宗震岳吩咐店里的伙计谁都不许送他。 “让那个狗东西自己爬着去。咱的马车也是旧生活物件唻!” 嘉善也没跟爹娘商量一句,就悄悄加入了运河支队游击队,在邳城县党委的领导下在艾山铁佛寺和泇水两岸一带打土豪剿匪患。 宗震岳三个孩子没有一个让他满意的。天天唉声叹气的,最后无奈退而求次,去培养栓柱。 在家里他埋怨媳妇。“看你生的儿子!闹革命,闹得跟老子犟。我让他上东,他偏的往西。老子也问不了。你说天天闹主义,不做工,不务农!人不得张嘴吃饭嘛?粮食从哪来?钱从哪来?” 黄巧云却很看的开,“不论走啥路,端谁的饭碗,都是我肚子里掉下的肉,只要不杀人越货,哪个回家我这个娘都认。” “一个娘们家家的你懂个啥唻!你啥时看见泇水村的人折腾出来个新天的。” 他又小声跟巧云说,“当年举人老爷在泇水就是个异类,搞什么新主义搞改革派,最后落个啥?千年绿毛大王八。现在谁还记得他的好。” “既然你这么反对主义,为啥还给八路军治病取枪子,还给解放区送药送粮食?” “我是治病救人。不是看主义。刘银涛的牙不是我看好的么?!我不信主义,也不选边站队!谁做的事对我就跟谁。对事不对政党。” “那你是墙头草?” “你懂啥?” “我不懂啥我给你生了三个孩子!你懂你生一个给我看看!” 看病巧云不行,要说吵嘴,震岳没赢过。 “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跟你讲,这个所谓的主义我研究了好几年,没研究明白。可能世上就没有这么回事,是有人编出来匡人的!” “你这话我信。你搞不明白的事大多数人也搞不明白。” “几个孩子都让我把钱啊粮食啊分给穷弟们,你说咱家的钱是不是太多了?” “反正不少,你现在比我爹当年还有钱!我爹当年就招人恨来,太富太招摇容易让人眼热,会招灾。” “哪咋办?我又不能当散财童子。” “你舍粥。东边县有个人就舍粥。那钱散的可快了。” “会不会把懒人养的越来越懒?” 巧云没搭理他。她心里也明白,自己天天吃白馍,邻居家天天吃糠,你心里啥想法,吃糠的心里又啥想法。要是任由搞主义闹革命,吃糠的人不会对她家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