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这一声压低了声音的暴喝之后,军中专门侍奉皇帝的军医和皇后身边的女医吏薛娴都很快赶来了中军帐。 隔着一道屏风,萃澜在里间又为婠婠擦了擦身子换了身干净的衣裙。 看着皇后双腿之间沁出的血迹,她心中顿时鼓跳如雷,感到一阵又一阵的不安。 一则,今日本就还没有到皇后月事的时候, 二则,当年皇后初初怀上太子聿时,胎儿没有坐稳,就曾像这样见红过。 这分明也是小产的征兆。 如果她的猜测成真的话,那也实在是…… ——就算已经生下了嫡子,这对帝后夫妻也绝对无法再度承受可能会失去一个孩子的痛苦了。 只怕两人都会发疯的吧? * 薛娴因是从前伺候惯了皇后的人,又是女子,更方便些,所以这一次就由她先来给皇后诊脉。 而皇帝的视线则死死锁定在皇后伸在薛娴面前的那只手腕上,让薛娴的额前都不由得冒出豆大的汗珠。 上一次,皇后初孕之时,坤宁殿内便是这样的低气压。 没想到第二次还是这样。 约摸半刻之后,薛娴才软着膝盖慢慢转过身,对着皇帝大拜下去: “陛下,皇后娘娘今日忽然昏迷见红,是因为娘娘她……她已经有孕在身,只是腹中胎儿尚不足月,所以……” “所以”后面的内容,她也不好往后说了。 听闻那句“有孕”的话,皇帝的瞳孔之内猛然一震,双手紧握成拳,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衣袖之内,他紧实穹劲的臂膀上青筋顿时暴突,胸膛之内的心脏都似是忽然停止了跳动一般。 其实,在看见她沁出的那些血痕时,他心中大约已经猜到了这是为什么了。 可是直到事实摆在眼前的那一瞬,他才蓦然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心慌。 被其木雄恩设计围困在峡谷之下的时候,他没有真的慌乱过;被乱石所砸、被流箭险些射穿了自己的胸腔时,这具受惯了外伤的身体更不知道何为疼痛。 直到亲眼看着她虚弱不堪,看到她再度有了小产的征兆时,他才慌乱心痛起来。 因为这一次受了罪的人是她啊。 薛娴诊完脉之后,两个年纪极老的医者也托着皇后的手腕细细诊了足有一刻,然后才驼着自己苍老的背向皇帝回话道: “娘娘确实已经有了不足月的身孕。” 其中一位还特意向晏珽宗重复了一遍:“娘娘这次的确是有孕在身了,虽不足月,但滑脉已然可探,断不会有假。” 他是上次婠婠假孕之时跟着婠婠一起骗皇帝的医者之一。 这一次,他倒像是生怕皇帝不肯相信似的,一再地重复和强调。 但,不论是薛娴还是两位军医,他们都没有和皇帝说出那句“恭喜陛下”的话。 又兼皇后的胎儿还不足月就见红了,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帐内,皇帝的神色亦格外冷峻,眸中氤氲着暴虐的因子。 他长身玉立,自始至终默默地守在皇后的床前,整个人冷得像是一座冰雕,在这个暑气还未完全退散的七月里让中军帐内的热气都陡然消散了干净似的。 “皇后的胎,是不是不稳?今日见红,是否又是小产的征兆?” 这句话晏珽宗问出来时格外的困难,每一个字吐出时都如同在他心上剜了一刀。 “呃、嗯……未足月而见红,确是女子小产的一种征兆之一。” 两位老军医不敢欺瞒皇帝、光张着嘴说什么吉祥话粉饰太平,只能有什么就说什么。 但薛娴却又跟着道: “只是并非女子见红就一定会小产!有些孕中体虚、或者初孕之时身体不适应的女子,也会有些见红,若是调养好了,自当无碍。 ——娘娘上一次怀太子殿下的时候也是见过红的,不过三五日,便也调养好了。” 她这话给了皇帝一些安慰,皇帝不断想到太子聿,是啊,婠婠那一次怀聿儿时也很是不稳,后来不也同样调养了过来? 聿儿生下来之后也是母子平安,皆大欢喜。 只要好好养着,事情还是有转机的。 “……去备安胎药,先为皇后止住见红。” 皇帝呼出一口积压在喉间的浊气。 到底经历过了她第一次怀上聿儿时候的风风雨雨,晏珽宗现在还是很快冷静镇定了过来,先对着薛娴他们吩咐了下去。 医者们领命后都退下了。 萃澜的唇瓣嗫嚅了几下,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安慰皇帝的话,但是到底也没说出来,只能默默地拾起皇后方才换下的带血的衣裙,准备下去浆洗去了。 “都扔了,不必洗了。” 晏珽宗头也没抬。 萃澜愣了下,而后反应了过来,哎了声就下去了。 婠婠面上的血色不多,唇瓣更是透着一股苍白的气息,晏珽宗替她捏了捏被角,在她榻前半跪下来,静静地看着她昏睡的模样。 “婠婠……” 他低低唤了一声婠婠的名字,心中有千万句想说的话,却都说不出来。 更无颜说给现在的她听。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假使他没有和她赌气冷战,假如他没有带人出去游猎,假如他能更早一些就送走其木雄恩那个祸害…… 她也不会第二次怀孕时还受人惊吓,以至于出现即将小产的迹象。 他甚至都不敢想,若是他今日回来的时候稍稍晚了一些,情况又到底会如何。 算一算日子,他更是想都不用想就能知道,婠婠这孩子是上次他们同房之时怀上的。 那一次,何等的颠倒狂乱,他是几乎如疯了一般缠在婠婠身上的。 情事之中喂了她太多太多,当时故意存了让她受孕的心思,加之在这之前她因假孕蒙混他之事,在他面前喝了许久的坐胎药。 两厢加在一块儿,这个孩子也就来了。 在他和她怄气,斥她“假孕争宠”,故意借着这个由头在榻上行房时磋磨了她,没想到竟然真的让她怀上了。 又想到过去的大半个月里,这个宝宝就在她肚子里,那么小的一点儿,还没有米粒大,却让她双身子的人跟着自己操劳,彼此还相互冷着,叫她受了委屈。 想到这些种种的事情,他便连自己都一块恨上,恨不能让她醒来之后捅上自己两刀,叫她出了气才好。 他握着婠婠的手,眸中不觉湿润起来。 他不想婠婠受罪吃苦,不想婠婠承受小产丧子的痛苦,更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夭亡在母亲的腹中。 作为一个男人,若是因为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妻子,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小产、让自己的孩子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那他又算什么皇帝? 枉为人夫,更枉为人父。 要这天下还有什么用? 不多时,薛娴捧着为皇后熬好的安胎药过来了。 因为皇后现在正在昏迷之中,喝不下东西,所以皇帝便将那药含在自己口中,一口一口地亲手为她渡下。 婠婠也乖顺地任由他这样喂着汤药。 婠婠服了药后,薛娴又掀起被角查看了一下皇后身下的情况,而后神色也缓和了许多: “娘娘的下红已经止住了,当是无碍的。” 想了想,她又添上了一句话,“娘娘怀太子殿下时,那下红的症状七八日才止住,后来亦是同样无事的。彼时娘娘的身子尚且没有今时今日这般康健呢。如今娘娘是生养过了一遭的人,身子吃得住,再者这些年里的补汤补药也吃了不少,其实……现在本来就正是最适宜受孕的关口。” 皇帝问她:“那以你说,皇后这一胎有多大的把握能保住?” 薛娴跪地深拜下去:“臣虽不才,但也能有六七成。若再好好地养过一个月,就近乎八九成了。” 她给出的数字都是过半的。 也就是说,其实她觉得完全有把握可以保住婠婠和婠婠腹中的孩子。 薛娴素来为人稳重谨慎,若非真的有足了把握,她是断不可能在帝后主子们跟前说这种话的。 她都这般说了,说明转机还是大的。 晏珽宗的心里得了些安慰,抬手打发薛娴下去。 “孤准你现在即刻去突厥王库之中,随意挑选取拿府库内的任意补品草药,只要能保住皇后腹中的胎儿,不计任何代价。” 他又极轻柔地探手抚上婠婠还未显怀的柔软肚皮,满目的爱怜。 隔着一层肚皮,她娇柔金贵的小胞宫里竟然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了。 他们的第二个孩子。 她这一生,第二次怀上了他的孩子。 他们的血脉。 * 皇帝来到怀荒镇的这一趟,自然又将突厥人在这里的国库库藏给收缴了一空,全都据为己有了。 虽然时下许多汉人看这些突厥胡人心中会带着些高傲的鄙视意味,认为他们都是边野不开化之人,认为他们不论是民俗还是教化都是野人一般。 但是实话实说,人家的顶层贵族集团历经无数代人的积累,珍藏起来的许多宝物,还是很有些用处的。 皇帝缴获了他们的国库,这些东西都被充入帝后二人自己的私库之中,平日里都有人严加看管,每一件东西的取用都有专人登记在册,轻易是马虎不得的事情。 而现在,为了保住皇后的孩子,皇帝竟然对照顾皇后的女医说出了“随意取用、不计代价”的话。 薛娴是近身伺候皇后的人,心中自是清楚,皇帝对皇后的珍视程度,远比外面那些人想象中的还要重许多倍。 当下也不敢马虎,连忙就领命退了下去,然后拿着皇帝给予的手令,开了突厥王库翻找一切可能用得着的东西。 如今他们身在怀荒,到底远离云州,皇后安胎之时若是有什么需要用到的药物,当然可以八百里加急一样地命人回云州城去取来。 但是这来来回回少说也要数日的功夫。 皇后腹中的龙胎,现在就是这几日之内最最要紧、千万是等不得的了。 所以只能先捡着突厥人的好东西来用一用。 突厥王库暂时被皇帝安放在魏军驻地的东侧,亦有三班轮值的数千名精锐士卒在此看守。 更有专职的官员们每日过来清点,将一些稍显杂乱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整理起来,然后一一登记在册。 因知道皇帝所说的随意取用之话确实出自真心,薛娴也不客气,将所有可能会用到的珍草药物,虫草、鱼胶、燕窝、人参灵芝之类,都当白菜样叫人拿出去。 大约,在皇帝眼里,整个突厥王库的千万般珍宝,其实根本都比不上皇后的一根头发丝重要。 * 在皇后这一胎彻底坐稳之前,外面的其他人都并不知道皇后有孕的消息。 皇帝在外面与人游猎了三日两夜才归,众人所收获者自然也是颇多。 回到营帐之后,方上凛在外面强撑了三日的身体才忽然跪地软下,捂着心口呕出一滩浓厚的黑血。 跟在他身边侍奉的家奴当下十分不安,又不由得对自己的主人苦劝了两句: “侯爷重伤未愈,何必一定还要陪侍在陛下身边呢?您在陛下身边已然劳苦功高,其实就算……” 方上凛漠然地用袖口拭去唇边的血迹,摇了摇头: “从前不在乎什么君心的亲疏轻厚,只觉得只要陛下看到我的忠心和才干,叫我手里能有事情做就是了。但现在有了瑶瑶和璍璍……孩子们的将来,怎么能不靠父亲去争呢?” 其实他自认为自己对皇帝的忠心和自己曾经立下的军功都不比和他同时期升上来的徐世守差。 但是为什么他被皇帝调派边塞,徐世守却可以在京中任职、成为禁军的统领? 这并不是方上凛自己的嫉妒埋怨之词,更不是他对皇帝的不满,实际上即便是做一个边军守将,比起寻常人来,皇帝对他已经算是优待了。 他自己知道,如果是他……他也会这么选。 因为徐世守同皇帝更亲近。 他是从小跟在皇帝身边一起长大的人,他是皇帝的胞妹圣懿帝姬乳母的外甥。 他是和皇帝一起出去到处玩过的,也曾经跟在皇帝身边巡猎、纵马,君臣之情更加浓厚。 所以有什么好事,皇帝当然会优先考虑他、也更信任他。 他和徐世守比起来,皇帝对徐侯更亲近。 但是他若和高桢他们比呢,皇帝显然就更亲近他。 以前他从来都不在乎这些,但是现在他必须在乎。 他做父亲了,有女儿了。 ——所以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在皇帝面前待着的时间越长越好。 这一次皇帝难得起兴,要出去游猎,就是一个万万不可放过的机会。 只有他这个做父亲的不停地往上升,让皇帝眼里看得见他,让京中的世家大族也看得见他的名号,来日,他的女儿们才会有更好的前程。 在这一行里干久了,方上凛心中也知道,大多数武将们的死总是显得格外的突然,是一点征兆都没有的。 大约是身上带着的大大小小的旧伤多了,有时候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身强体壮,实际上可能内里早就千疮百孔,或许会在某一次上马之时忽然眼前一阵晕黑,摔下马来就死了。 也可能在某一次和同僚们纵酒饮乐之后,睡一觉就死在梦里。 以前他也不怕死,可现在他也怕了。 ——与其说是怕死,倒更不如说,是怕自己死后的事情。 贺妙宝该怎么办? 他的两个女儿该怎么办? 就如薛娴他们说的一样,他死了,他的女儿很可能被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拿捏轻贱;纵使他和弟弟分家了,如果留下她们母女三人在这世上,也难保她们母女不会再被其他人给欺负。 他必须在自己活着的时候立下更大的功业来,这样才能够在自己死后继续庇佑他的妻女。 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自己的身体,方上凛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指了指外面挂着的猎物。 “我这趟出去,猎得了几只肥狐,皮色都极好。” ——当然好了,猎物和猎物之间,品级也是不一样的。 这片密林之中的所有飞禽走兽都是从前的突厥人精心挑选饲养的,专门养大了它们,留给贵族们射杀捕猎的。 同样是狐狸,自然状态下的许多狐狸毛色都是粗糙泛着黑黄的,不大好看,而这些林子里的狐狸毛色基本颇为纯正,摸上去也更加顺滑。 方上凛顿了顿,又道, “有两只白狐,浑身都是雪白的,没有一根杂毛,命人裁剪一番,恰好可以给她做一身冬日的披风御寒。我在突厥骆都王那里不是缴了一匣子宝石么,缀在狐皮上,颜色鲜亮,她会喜欢的。 送去给她吧。” 家奴知道他话中说的那个“她”指的是谁。 “她从前就很羡慕吴氏有一件那样的白狐披风……” 家奴下去之后,方上凛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