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千鸿阁中出来后,汪氏兄弟二人上了自家的马车。 直到马车的车帘落下,外头的人再也看不见他们的神色时,兄弟二人才敢放下自己脸上的伪装,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浓稠蚀骨的恨意。 两人一言不发地回了家中。 白栗子备上了醒酒的汤药在家中等候夫君归来。 汪枕水沉默地关上院门,仰首将一大碗汤水全数灌下了肚子,然后恨恨地将那瓷碗砸在了地上泄愤。 瓷碗顿时四分五裂。 白栗子从他身后环抱住他:“玦郎,都过去了。你别这样,总是把自己困在噩梦里面。婆母、婆母和姐姐她在天之灵若是知道,也不会安心的。我相信,她们若还在,她们一定会希望你能安安心心地过好自己的日子。” 汪枕水再也不能自已,涕泗横流。 是,他本名王玦。他不姓汪,更不叫枕水。 汪枕水回握住白栗子的手:“这样卧薪尝胆似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我不会忍一辈子有仇不报的,那他娘的是畜牲!晏载安的死期,就、要、到、了!” …… 十几年前,山西太原有一户人家,姓王。家中有一姐两弟,父母恩爱,日子和和乐乐,美满无限。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有一日,王家大姐王霜儿进城购置绣线时,无意让出来闲耍的奉国将军之子晏载安遇见,见她模样生得格外有股子农家女儿的能干水灵,就要讨了她回去伺候自己。 王霜儿不愿意,晏载安就命人强拖了她回府去,当夜,十三岁的他就拿王霜儿开了荤通习人事,居高临下地甩给王霜儿的家人五十两银子当作他们的“卖闺女”钱。 奉国将军府的管事小厮还趾高气扬道:“您家也合该知足了罢!五十两银子,够你们吃上两三年了!就这样的黄毛丫头,我们去什么勾栏院里想买的,不过五六两银就能买到一个。何况入了咱们奉国将军府伺候大公子,更是你们农户之家几世修来的福气!我们奉国将军府,可是太祖皇帝嫡亲弟弟荣王的嫡支后嗣,血统尊贵着呢……” 王霜儿之父气到当场晕倒,进城去告了官府欲要理论一番。可是得知消息的官府直接将他打死在了牢狱里。 王霜儿之母亦随后到奉国将军府祈求接回女儿,谁料她的妇人风致又被奉国将军本人看中,欲与她风流一夜,王霜儿之母不从,奉国将军遂告知她、她丈夫已被人打死的事情。霜儿之母含恨吐血而亡。 得知父母皆为自己之事接连过世,王霜儿在悲痛之下悬梁自尽。 事后的奉国将军府上下没有一个人将这家人放在过心上,都是拿草席卷了尸体扔到城外就算完。 太原官场中的一位良心官吏见此十分不忍,欲上书朝廷为平民王霜儿一家鸣冤。可是他的奏折还没出太原就被人给拦下了。 这也给王家剩下的兄弟二人带来了杀身之祸。 在奉国将军府的人杀人灭口之前,王家兄弟二人慌忙乘船而逃,途中船只沉没,兄弟俩用麻绳将彼此的手臂绑在一起随水流在河中沉浮漂流。 这也是他们命大,竟然最终漂到了岸边没有被淹死。 上岸后,他们被一户人家收留,结识了白栗子。 王玦自此更名汪枕水,以示不忘半生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之灾,为弟弟更名汪枕禾。 枕水而逃,不忘血海深仇;枕禾而思故土,不忘父母养育。 白栗子之弟在宫中伺候帝姬,本地的地方官员也都敬他家几分。几年后,通过白栗子之弟的关系,地方掌管户籍的官员给他们安排了一个新的身份和新的户籍证明。 …… 其实方才兄弟二人陪着晏载安欣赏歌舞时,晏载安随口一问他们兄弟二人对他百般奉承是有何所求。 毕竟像汪氏这样的巨商,如果真的想要勾结朝廷要员皇室宗亲,其实晏载安心里也纳罕,他们为何不去找别人呢? 汪枕水的神色愈发谦恭了,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道,原为自己也是太原人氏,因为想给家中祖先修建祠堂,但是历代王朝都是重农抑商的,为了防止商人家族的扩大,是不允许商人修建家族祠堂供人祭拜的。 但这几十年来管得已经很宽了,基本上处于民不举官不究的状态。 若是太原的地方官土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汪氏祠堂就能落地修建了。 “原来是这事,”晏载安心中了然,对他来说的确算不上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但是对下头的这些商贾之人来说,却能牢牢遏住他们的命根。 难怪他们对自己这样讨好啊。 “你家中父母祖先是何名讳,祖上可有读过书有功名在身的亲戚也成的,可有?” 汪枕禾衣袖下的手腕青筋暴起,但他低着头,晏载安看不见他的脸色。 “不过是乡野小民耳,贱名何足为将军入耳?若真有了那一天,将军自然就知道我父母的名讳了。” 晏载安以为他说的是他汪氏祠堂建成那天,浑不在意地哈哈大笑两声。 汪氏兄弟对视一眼,也跟着笑了两声。 直到天方泛白,晏载安才恋恋不舍地从贪欢了一夜的温柔乡中起了身,随从师凯鸿搀扶着他纵欲后颇感无力的腰身上了马车,准备先带他回秋水胡同处更换入宫所需穿着的宗室子弟朝服和朝珠等礼制规定的诸物。 满施施娇笑着枕着他的臂膀问道:“大将军,您明日可一定要再来寻妾,否则这长夜漫漫,妾一人如何度过呢?” 晏载安自是满口答应的。 而这晚,徐世守沉默地在秋水胡同外面站了一整夜。 他常年习武,耳目过人,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主屋内女子时断时续的隐忍而又柔弱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像利刃刺入他的心肺一般让他痛不欲生。 她在受苦啊,在忍受病痛的折磨。可是她的丈夫呢? 他为什么没有陪在自己妻子的身边照顾她? 他又在哪个女人身上用他那真该剁了扔到粪坑里的孽根冲刺耸动着、正快活无限呢? 徐世守很想现在就冲进这间院子去,去陪在她身边,哪怕只是给她端去一晚温茶润润脾肺喉咙;他想安慰她,告诉她自己一直都会陪在她的身边照顾她的。 卑劣而愤然嫉妒的情绪涌动地最激烈的时候,他甚至都算计过了,这件院子里的守卫不过十来人,他完全可以不动兵刃就将这些人全都弄死。然后他就可以将她掳走,带她逃离这个吃人的蛇窝,将她放在自己身边由自己一个人悉心照顾,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愿意捧到她面前去给她享用。她的一颦一笑都只给他一个人看,他也不准再让她见到别的男人…… 可是他不能这么做。 他没有资格。只能继续忍耐下去。 她在他心里那样重要,他岂能这样不清不楚地就将她抢走,连一个可以正大光明见人的名分都没有就强占了她? 而且……如果他现在抢走她,那么即便她人消失了,在名分上她就仍然还是晏载安的嫡妻,脱离不了他们家。 这也绝对不是徐世守愿意看到的事情。 不过,终有一天,他会把这株生来高贵、应该由人精心饲养浇灌的兰花移植到自己家的庭院中去,让她只绽放给自己一个人看。 徐世守的眼神冷漠如鹰隼般紧紧锁定住了晏载安的背影,一手已然按在了自己腰间的佩刀上。 箭在弦上,一发毙命。 他这次一定会要他死。 要他再也活着回到太原去。 …… 漪娴初换了地方,其实睡得并不安稳,加之她自几年前小产之后就一直郁郁寡欢,心神难宁,不得安枕,故而昨夜睡睡醒醒,满打满算加起来也才不过睡着了不到两个时辰而已。 一早起身后,她便命奴婢们取来了奉恩将军的衣袍早早备好,等他在外面快活够了回家时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自己妻子为他收拾准备好的一切。 漪娴的眉眼间尚且带着因不得好眠而泛起的乌青色,晏载安熟视无睹一般,张开了双臂让嫡妻给他系好朝珠的扣带,连一句“辛苦了”都没有就甩甩袖子离去。 临走前,他还晃了晃酸乏的肩膀,对漪娴吩咐了一句:“过两日你再递了名帖进宫拜见太后、皇后一次,陪她们多说说话,让她们对你、对咱们太原奉恩将军府,多几分印象,多加深咱们家同皇宫大内的感情。 对了,记得多替你太婆婆、婆母她们在太后、皇后面前美言几句,提提她们的贤良,若是能让宫里还专程给她们赐下礼物来,那就是你的本事了。 ——漪娴,我们太原奉恩将军府,没有薄待了你吧?” 晏载安当然听说了那天陆漪娴进宫的时候气色不太好,有些憔悴,太后和皇后就连连追问她是否在婆家受了人的苛待,还有所指的说他的母亲不是什么乡野泼妇,是读书识字人家的闺女,应当做不出那段糟践克扣儿媳的事情来。这让晏载安的心里非常的不舒服,同时又有那么一点点的……心虚之感。 好在这个嫡妻陆氏还算识相,同太后皇后的言语之间并没有敢说她在婆家的事情,也没敢诬陷他祖母、母亲对她不好的话。 哼,进了他家的门,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夫为妻纲是天经地义的事,就算他觉得他们家对她不好,她也必须得为他们全家的前程谋划着。否则他这个做丈夫的出了点什么事情,她绝对第一个逃不了! 漪娴给他系帽带的手指顿了顿,轻声答道:“不曾。” “不曾就好。怎么说你也入了我家的门,你就是我家的人了。我好,你太婆婆、婆母她们好,你才有好日子过,知道了吗?” 胸口似被一团棉花堵住了一般,漪娴又低声柔顺地回答:“知道了。” 晏载安走后,漪娴无力地躺靠回了椅背上,玉白细指捂上了自己隐隐作痛的心口为自己顺气。 她觉得自己好似被困束在一片密密麻麻的蛛丝之中,这些蛛丝束缚了她的四肢和身躯,已经深深地勒进了她的血肉骨髓之中,亲手织就了这张吃人的蛛丝网的每一个人都在吞噬她的血肉饱餐,她很痛、很痛,可是外面的人却都错以为这是一片洁白如雪的丝缎,以为她是被一片的丝帛包裹着,正在享受无边的富贵荣华,还责怪她不懂得知足。 她找不到求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