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交州 极目南云何处是,汉家铜柱在交州。 那数千年前由一位大帝亲手树下的铜柱,早已布满锈迹和伤痕,却依然挺立问天。 阮业正用皲裂的老手摩挲着这铜柱,感受着它的粗糙,如同自己苍老的肌肤,一声长叹。 阮惠,字业正,交州刺史,也是交趾诸多豪族的联盟之主。 交州虽然地处南荒,却长期遥尊蜀中的川东节度使为主,崇尚中原文明,与风俗怪异的南荒诸国大有不同。 两大节度使本来雄踞益州,对于宁州高原与南荒也有不弱的影响力。但自从王彦云在荆州龙战野的支持下,单骑入益州,夺取青城派建立基业,两家节度使的势力便日益蹇缩。 到了第三代的“剑南雄狮”王剑笙,更是以一万一千击破八万联军,全据益州、宁州,令青城的影响力达到巅峰。 川西节度使当场战死,一族亦全被捕杀,而川东节度使则逃到交州,接受阮业正的庇护。 这意味着他将与那头威震天下的狮子为敌。 但年过七十,看过世间沧桑的阮业正,只是付之一笑。 二猛虎 最先觊觎交州的,并非剑南雄狮王剑笙。 眉山城一战之后,青城王家扩张的版图太大,需要时间消化,而缅甸新近崛起的东吁王朝,也给王剑笙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反倒是江东猛虎马千城显得精力格外充沛,在与北燕冰龙尚清影缠斗的闲暇,还能发兵南下,进攻交州。 然而,在阮业正这古稀老将的兵法面前,由一代军神马千城率领的江东大军竟然五战五败! 因为天生额头上有几块浅黄色的斑纹,阮业正被称为“交州黄斑”,名将之威震于天下,更有不少人说马千城只是浪得虚名。 但真实的情况,阮业正心中清清楚楚。 马千城的初次来袭,只带了一万三千人,他却组织了整整两万交州兵进行抵抗。 自以为兵力占据优势,又熟悉地形的阮业正果断选择了野战,决意一战歼灭敌军。 智勇双全的他设下奇谋,奋勇突袭的同时更是组织了部队迂回攻击,却仍旧在马千城出神入化的兵法面前一溃千里。 交州密布的瘴气和炎热的丛林,似乎不会给坚韧精勇的江东男儿任何阻碍。 阮业正所能做到的,只能是以自己的箕轮众吸引北府军追击,担负起殿后之责,并成功逃入城中,以坚固的城墙击退了马千城的绝命攻势。 这却被世人看作马千城的一次战败。 其实这一战中,包括攻城失利,江东一方损失的战兵不过两百余人,而交州军的阵亡,却达到一千五百之数。 三星门 道家的阵法,能制造出短程的传送阵。但超长程的传送,并非人力所能做到。 但天地之间却存在着一些“星门”,能够让人瞬间移动万里之遥。 有些星门是固定的,上古时期就存在,没有人知道它们为什么会产生。 譬如在东北方向的高丽半岛和辽东半岛,与中土南面的南荒之地,便存在数座“星门”,将这两个地域板块连接在一起,其中较大者甚至能容许大军通行。 “星门”的存在,使得本来处于边缘之地的这两块地域,成为了兵家必争之地。 而在交州的南方,便有一座星门能够直入辽西。如果马千城攻占此地,便可以直插冀辽,将北燕的疆土拦腰斩断。 面对这样的局面,北燕冰龙尚清影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理,虽未直接出兵相助,却提供了大量的物资与金钱支援。 加上阮业正本身突出的智谋,在交州崎岖的地形中构筑出盘根错节的城池网,疲惫敌军后不时凭借高山河谷发动奇袭,焚烧敌方的粮草弹药,才多次令江东猛虎马千城与剑南雄狮王剑笙损兵折将、无功而退。 但纵然如此,他的交州城池网却也越来越因为他不该轻信一个人。 四知己 这世界上,总有些人很容易让别人将他当作知己。 淮阳帮陈家的孑遗,陈子隆陈瑞聪就是其中的一个。 淮阳帮覆灭之后,陈子隆曾投奔阮业正,寓居数年,却终究感到阮业正缺乏扩张的雄心和魄力,不是自己的真命之主。 但寂寞了太多年的阮业正,却早已将这位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当作自己的生死之交。 当陈子隆想要离开的时候,谋士们劝阮业正不让人才被他人所得,以免后患。 阮业正却佯装不知,直到陈子隆离开交州地界,才派人追上去,以骏马一匹、银票千两相赠。 五背叛 乱世当中,本就不存在什么忘恩负义。 为了复兴淮阳帮,陈瑞聪必须不择手段,只有立下足够的功劳,马千城才会善待他这位在江东全无根基的客将。 利用对于交州的了解,凭借惊人的智慧,在他的调略下,交州的城主们一个个倒戈投顺,阮业正构筑的铁壁防御网逐步缩水,变得如同他头上的白发那样稀疏。 在第五次击退马千城之后,心力交瘁的阮业正知道,自己的大限也将至了。 半圣高手本该至少有百年之龄,可是征战沙场的武将,谁能没有暗伤隐疾?除非潜修山林,才能安享天寿。 以荆州龙战野的威仪绝世,尚且五十余岁而逝,阮业正感到苍天已经对自己不薄,他担心的只有交州,和年仅十五岁的儿子。 六星陨 阮业正有很多女儿,他将她们嫁给交州大小豪族,来维持联盟的稳固。 但他直到晚年,才得到唯一的一个儿子。 病榻之上,他凝视着容颜清秀的爱子阮业盛,以及托孤重臣,被称为新一代剑圣的泉秀纲。 他知道,自己尚且不是马千城对手,凭借他们,今后只会更加艰难。 面对马千城的劝诱,阮业正不是没有考虑过投降。马千城曾郑重承诺,一旦投顺,依然保全他的交州刺史之位。 不少幕僚希望他接受劝降,结束这连绵无尽的战火。既然交州曾遥尊川东节度使,为何不能臣属于北府麾下? 但阮业正明白,这有着本质的不同。 忠于川东节度使,交州仍然维持着自治,但一旦归顺江东,苛捐杂税将不绝而来。 江东虽然曾经富庶,但近百年来因战火与水旱灾害破坏严重,又缺乏灵晶出产,马千城在财政上也显得颇为窘迫。为了维持爱民的名声,他只能在新征服的地区敲骨吸髓。 阮业正浑浊的目光缓缓投向泉秀纲那张方正的面庞。 泉秀纲是第一代剑圣传鹰的大弟子,传鹰于十多年前破碎虚空而去,进入天界,是两百年来飞升的唯一一人。 同时,他却也是交州本地人,被阮业正亲眼看着长大,对阮氏一族忠心有如磐石。 “主公”这钢铁一般的汉子眼中含泪,颤声道。 纵然是圣级高手,面对这样的生离死别,亦不能不泪如露零! 阮业正颤巍巍地竖起一根手指,掩住他的唇,示意他不必再说话。 对于泉秀纲的忠义,他无比地了然于心。 阮业正将眸子转向视若心头血肉的幼子。 “业盛” 阮业盛长跪床上,泪下如雨,气质却有着惊人的刚毅。 阮业正浑浊的眸子骤转明亮,他突然笑了,灿烂如夏花。 精气神仿佛顷刻回到了他的身体,他凝视着儿子,用枯瘦的手掌摩挲着他的头顶。 双眼中刹那绽放出逼人的光芒,胜过杲日。 “儿子,给我记住交州人永不为奴,而你,终将加冕为王!” 阮业盛和泉秀纲身躯一震,如同凝固一般。 是夜,巨星陨落,草木含悲。 七九年 “又是五年了。”马千城悠悠轻叹:“平定交州,在此一举。” 面对阮业正的去世和阮业盛的继位,尚清影一度加强了对交州的支援,而阮业盛的智谋比起乃父也不逊色太多。 加上圣级高手泉秀纲的拼死血战,交州攻略依然进展缓慢。 毕竟,如此复杂的地形,如此精密的城池网,密布的丛林和瘴气,加上彪悍的民风,令强如马千城也有有心无力之感。 愿意投降的都已经被陈瑞聪劝降,剩下的人只会死战到底。 九年交州,怎不教人仰天长叹? 好在这一次,已经必定是最后一战。 明白交州已经无法挽救的尚清影,已经选择了放弃,而是让重将舒广袖占据了交州南部的小块地域,以防守重中之重的星门。 箕轮城的支城尽数沦陷,对阮家忠心耿耿的臣子们纷纷血染沙场,现在交州主城箕轮,已经成为一座汪洋中的孤城了! 八剑神 马千城转头,瞧向一位样貌粗豪的中年汉子,这人一袭劲装,眉目威严。 “朝秀,这一战就看你了。” 剑神熊朝秀,文武双全,曾是北燕有名的内政人才,担负检地之责。 在第一次广固之战中,他更是阵斩了北府军的大将肖天侯。 现在他却是扬州一方的大将。 并非熊朝秀不忠,相反,他与阮业正、泉秀纲是一类人,在乱世中,是真正的君子。 尚清影需要整合内部,便要丈量土地,拆毁庄园的围墙,提高北燕的动员力。 这无疑是一件极为得罪人的工作。 熊朝秀有内政的手腕,他也坚信,总该有人为主公分担仇恨。 但他也爱好音乐,尤喜名曲笑傲江湖。 陈瑞聪打探到这一点,于是巧妙地制造了一个机会,与熊朝秀相识,酒酣耳热,意气相投,结成生死之交。 众所周知,燕山圣女尚清影与北府军主马千城都多次在同一个酒肆饮酒,那么在熊朝秀看来,二人作为部将,有私交也不必避忌。 之后陈瑞聪又向熊朝秀寄去多封书信,再令密探探知北燕的军事机密,却将机密藏在信中。 而后,他密信告知熊朝秀的政敌那些信件的破译之法! 北燕四天王等人恨熊朝秀入骨,立刻逼迫尚清影搜查熊朝秀家中,将书信破译,尽是北燕的关键军事机密。 熊朝秀百口莫辩,被迫叛逃扬州。尚清影念及旧情,还想保全熊朝秀的家人,可他的家人早已被愤怒的众豪族头领杀死! 当初被熊朝秀阵斩的肖天侯,本来效力于青州军,马千城几经周折,才将其收到麾下。 可当熊朝秀拜倒在马千城军门之下时,马千城大喜过望,长笑道:吾失肖天侯,如失一鸡也,今得剑神,如得一凤也! 九兄弟 当内城城门在烈火中轰然倾圮,一双人影对峙在箕轮之巅。 “师兄。” 熊朝秀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轻叹道。 很少有人知道,他和泉秀纲乃是同门的师兄弟,都是出自初代剑圣传鹰门下。 “真不想与你生死对决。”泉秀纲道:“你不是我对手的。” 当初只是试练,同样作为师兄弟的亚麻摩多堪斯基就被泉秀纲砍断了一条腿,剑气入体,一直未愈。 正因为这个原因,在第四次广固之战中,身为北府三军师之一的亚麻摩多堪斯基轻易死于燕山名将庄凌霄之手。 “主公需要这座城。”熊朝秀不紧不慢地回答。 “我不会让你伤害我的主公。”泉秀纲冷声道。 “那就战吧。”熊朝秀傲然道。 剑,已出鞘,似雪。 天地,如湮没,无光。 师出同门,双方都对对方的剑技了解得十分透彻,格挡招架,条理井然。 熊朝秀自知真气稍弱,以防守居多,如同铁桶一般水泼不进,却偶有妙笔,引泉秀纲不得不回剑自守。 二十余合转瞬即过。 熊朝秀渐觉无力,开始喘息。 然而,泉秀纲突然感到脊背发冷。 师弟依然毫发无伤。 这明明是圣级高手与半圣的战斗。 一入圣级,天下无敌。 自己又在畏惧什么? 他心中如同闪电闪过。 因为哪怕杀了师弟,什么也不能改变。 交州人永不为奴?整个交州都已沦陷。 用剑斩下熊朝秀的首级?还有北府二十四将与马千城本人。 一切一切的奋斗,又是为了什么? 泉秀纲突然狂笑起来,笑中含着泪水。 不远处,风林火山四将中的火将烈昌景正带着数百战兵前来支援。 泉秀纲冷笑一声,杀出一条血路,转瞬之间,五十余名战兵便已横尸就地。 只留下决战箕轮之巅的故事,作为后人茶余饭后的笑谈而已。 十王 城主府内,不过二十岁的阮业盛已经戴上了黄金打造的王冠。 历代交州刺史,都对中原忠心耿耿。 但阮业盛却在这城破之日,加冕为王。 他之前杀出城门,突入风林火山四将中林将之阵,连斩十八骑而回,已经作为了他今日登基的最好祭品。 今日,他终于明白了父亲临终前的话语。 哪怕是战争压力再大,他也未曾向百姓多征一文赋税。 可战火硝烟,却已令整个交州民不聊生。 而战后对于新征服的交州,马千城也一定会选择肆意盘剥,来维持他在江东的一代仁君形象。 更何况,交州这么多年的忠义又换来了什么?中原人从来只当他们是化外蛮夷,与猴子无异! 也许终究有一天,交州会真正脱离中原,建立一套自己的文化体系,交州人永不为奴。 阮业盛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 长剑生辉,自少年白皙的颈上划过,鲜血染红了璨金的王冠。 当泉秀纲冲进来的时候,他所能抱住的,只有少主冰冷的尸体。 十一剑圣 泉秀纲在交州有自己的封地,有大量的田产和庄园。 马千城愿意将这一切都还给他,并给他十倍。 泉秀纲微微一笑,而后拒绝了。 他选择活下去,只不过因为剑圣一脉还需要人传承。 师弟,北府这种做法,早晚灭亡,你的性格,只会与他们一起陪葬,好自为之吧。 泉秀纲默默道,背着行囊,向远方而去,夕阳将他的脊背映成一片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