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落魄鸳鸯患难情(5)
秦子赫没有听话地坐下,而是邪邪地一笑,一把将赟儿横抱了起来,她还来不及给出一声诧异的尖叫,身子已经碰到了不怎么柔软的床板。 </p> “你才需要坐下。”秦子赫的眼神满是坚定。</p> “可是……”赟儿看着他留着血的肩头,欲言又止地紧紧咬着泛白的唇。</p> “没事,这点小伤不算什么,”秦子赫咧嘴轻松地一笑,瞥了眼自己的左肩,调侃了句,“是得麻烦大娘再借我件衣裳了。”</p> “……”赟儿看着他,张了张嘴,那句“对不起”还是说不出口。</p> “你先吃饭吧,”秦子赫对她的反应心知肚明,笑了笑站直了身,将饭菜端到床边的矮桌,“我去处理一下。”</p> “……好。”赟儿有些无措地点了下头,但还是没让他看到眼神的那份歉意,听到他走出屋子的声响,才伸手拿起一旁的碗筷。</p> 屋子里又变得很安静,安静得好像冬季冰封的湖面下潺潺流动的水流。</p> 赟儿也是安静地吃着饭,扒拉着洁白的米粒,配着鲜脆的笋片和一条青白色的鲤鱼——这应该是大娘家很是丰盛的一顿了,还有这样家常清口的厨艺——她该心存感激、满怀庆幸才对吧!</p> 可为什么,她的眼角酸涩不已,几乎要落下泪来?</p> 是因为失去了孩子迟来的心痛?还是原谅接受了秦子赫后的这份感动?又或者是终于意识到了伤疤被血淋淋地揭开却莫名地被原谅之后的五味陈杂?</p> 不,都不是,她必须承认,这样平淡无的家常菜,让她有了温暖和幸福的感觉,让她不由得开始羡慕甚至渴望这一份朴素和平淡,而这份感觉让她不禁想落泪。</p> 于是,这么吃着吃着,赟儿尝到嘴角有一丝咸涩的味道泛了开来。</p> “你怎么哭了赟儿?”</p> 转眸看过去,是一脸惊讶的秦子赫,他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肩头似乎垫了东西,没有染新的血。</p> 他还是那么俊逸,不论是战袍、官服还是布衣,也不论他的脸是干净的还是憔悴得泛着胡茬,他看起来永远都是那么得高高在,透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遥不可及。</p> “是不是刚才太激动有些不舒服?”秦子赫前从她手接过了碗筷,搁到一旁,伸手抹掉了她脸颊的斑驳的泪痕,她哭得好狼狈,眼睛红肿得厉害,让他有些不知所措。</p> ——或许,我们真的不合适。</p> “……”赟儿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帅气的脸,面布满了担忧和一丝丝的茫然,可是瞬间,她觉得他那么遥远,过去愈发遥远了,她拂开他的手,摇了摇头。</p> ——我配不你。</p> “赟儿,”秦子赫觉察到她的不对劲,低下头看着她的小脸,握住她的手,“告诉我,究竟怎么了?”</p> 赟儿还是垂着眼摇了摇头,没有说话。</p> 秦子赫往她身旁坐了坐,将她揽到自己的怀里,泛着青色胡茬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心,双手环住她的肩,同样沉默着,他知道,自己该做的只是让她自己开口。</p> “秦子赫,你让我留在这里好不好?”过了好半晌,赟儿终于吐纳出了这么一句话,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略显胆怯地闭了眼。</p> ************************************************ 秦子赫忘了,他忘了自己究竟是如何回答赟儿的,他只知道,当夜幕笼罩在山谷里,很薄很淡的月光打在平静的江面时,自己对着宽广的河面,看着江水深深地流着。</p> 此时此刻,时间显得宁静悠长,却也无沉重,整条江水,终于在这无雨的夜晚露出了她和颜悦色的一面。</p> 不远处的小木屋里,赟儿站在门口,温暖的烛光打在她单薄的脊背,她看着江边的那抹身影,又抬起头望了望那轮嵌在遥远天际的淡月,在两侧高耸的险峰挤出狭长的一片天空里,没有云彩的遮挡,可以隐约看见银白色闪烁的星光。</p> 原来江南初春的夜晚,竟是这般的一副景致。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永远停留在这样的情景之下,时光缓慢,幸福蹒跚。</p> 这样站在原地看了好久,终于还是深深地吸了口气。</p> 赟儿不知道自己该对他说什么,但她还是迈开了脚步,朝着秦子赫的方向走了过去。</p> “秦子赫。”赟儿走到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轻唤了声。她知道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靠近,也知道他没有如往日般回过头来的原因。</p> “什么事?”秦子赫开口前,明显可以感觉到他重重地叹了口气。</p> “我们聊一聊,好吗?”赟儿知道自己终究是要面对这一天的,她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她不能忍受有缺憾有忍受的相伴,她好怕这种偷来的、得过且过的、自作聪明的欢愉,有一日会因为隐藏在最初的那个忽略掉的蛀洞,轰然坍塌。</p> “你想聊什么?”秦子赫自然不懂赟儿在担忧什么。但当他转回身,看到那对晶莹的眸子里盈满的诚恳,还是心软了,“好。”</p> “在这里聊,”赟儿拉住他转身往屋里走的步子,语气带着着急,“在这里。”</p> “好,”秦子赫看着她,他永远都没有办法拒绝她吧,眼神往不远处一扫,看到了大爷的那艘小渔船,“去那。”</p> 两人并肩坐了下来,寂静的沉默。</p> “想聊什么?”秦子赫的语气淡淡的,波澜不惊,笑容依旧。</p> 赟儿看着他的笑容,张了张嘴,突然沉默了一下,然后也笑了,将眼神投向平静的水面,“我想聊聊你的事。”</p> “我的事?”秦子赫看着她,疑惑地问。</p> “恩,我想我们需要了解一下彼此,”赟儿居然调皮地挤了下眼睛,“你说呢?”</p> “……”秦子赫沉默了,好半晌才开口,“赟儿,我知道你在介意什么。”</p> “我知道你知道。”</p> “可是我说过了,我真的不介意,”秦子赫急于辩驳般开口,却显得有些欲盖弥彰,“要我怎么说你才会相信,只要你在我身边,这些我真的真的,不介意。”</p> “我相信你。”相信此刻的你,不介意。</p> “那你还在抗拒什么?”秦子赫不解地蹙起了眉头。</p> 赟儿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有看他,“你不想说,那我先跟你说说我的过去吧。”</p> “我是大越一个庶出的公主,这你是知道的,”赟儿叹了口气,却不显得自怜,“我的母妃,噢不……其实她直到死才被封了妃,只有我一个孩子,也是说我并没有同母的兄弟姐妹,所以,她没有母凭子贵的机会,注定是陪葬或者早亡的命运,但值得庆幸的事,她没有因此而将不满发泄在我的身,她还是像个慈母对待孩子那般,疼爱怜惜我。”</p> 秦子赫看着她,一瞬不瞬,却也一言不发。</p> “对,像个,也是说,其实不是,虽然我现在这么说很不孝,但这是事实,”赟儿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秦子赫不由地在她脸搜寻着她该有的反应,但一无所获,“不知为何,从我五岁起,我的父皇对我便与别的姐妹不一样,教我习武,让我学医,甚至对我和曲泽的私定终身也没有多加阻拦,母妃顺着父皇的意,加倍地疼惜我,我当时真的觉得幸福极了……直到四年前。”</p> “发生了什么?”秦子赫忍不住问了句,他承认在听到曲泽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的时候,他还是犯了嫉妒的毛病。</p> “四年前,南国派来皇子裘隆,说想同我大越结为秦晋之好,当时才十三岁的我,被裘隆一眼看,虽然我抵死不从,但我知道,父皇犹豫了,”赟儿顿了顿,看了秦子赫焦急的神情一眼,“没想到对吧?”</p> “那为何后来……”</p> “因为后来我向父皇提出,我愿意以成为杀手三年的代价作为交换,拒绝这场联姻,”赟儿看了他一眼,“要知道,这是他一直希望的。”</p> “什么?”原来她是因为不想联姻才走这条路的,他还以为……</p>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我也不是完全为了我自己,”赟儿移开视线,继续说道,“毕竟如果我出嫁,我的母妃这辈子无望了,还有曲泽,他怎么办?”</p> “……”秦子赫不知如何回答,于是沉默。</p> “你猜到了吧,父皇同意了,我成了越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公主杀手,”赟儿再度叹了口气,“接下来的三年,我出色地完成了父皇交给我的每一个任务,大都全身而退。”</p> “大都?”秦子赫蹙了蹙眉。</p> “对,大都,我又不是神,怎么可能次次都做得天衣无缝?”赟儿咧了咧嘴角,“但父皇并没有责怪什么,他是个很冷漠的人,对很多事情都很冷漠,包括对他的妻儿。这也是为何我必须努力地做这样的人,因为我想保护我的母妃。因为在那个冰冷的越皇宫里,从小到大只有母妃尽心尽力全心全意地爱着我。”</p> 秦子赫隐隐可以感觉到赟儿语气里透出的那份刺骨的心痛。</p> “可是,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赟儿收回眼神,空洞无,“自始自终,我的母妃,爱的人其实只有我的父皇而已。算她最后死在了那个男人的脚下。这份一辈子的等待,成了一场无望。”</p> “……为什么这么说?”</p> “不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只是我突然明白的一个念头,”赟儿看着他苦笑,“在我体会过作为母亲之后,我终于明白,她对我的那份感情,并不是纯粹的母爱。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感情,不是她表现的那样的。”</p> 秦子赫沉默了,这是有史以来他们之间最平静的一次谈话,也是他沉默得最多的一次。</p> “其实知道了这一点的我并没有很伤心,真的,虽然这么说我该遭天谴,”赟儿摇了摇头,“但,我还是要说,因为我希望你明白,我拒绝尝试的原因。”</p> “……你说。”说实话,他对于赟儿的意思还是有些懵懂不知。</p> “我的母妃是最最寻常的一个美丽女子,她固执——这点我很像她——若是她嫁的爱的是个普通人,或许可以幸幸福福地过一辈子,”赟儿看着他,眼神终于流露出了该有的那份悲伤,语气的那份淡然终于消失殆尽,“可是她偏偏爱了这么一个不平凡的男人,爱得又这么偏执这么固执,在得到短暂的宠爱之后,用尽一生去挽回这份宠爱,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孩子。”</p> “牺牲自己的……”</p> “没错,牺牲,”赟儿眼闪烁起了晶莹,“她的葬礼,我终于从别的妃子落井下石的语气里听到,原来当初裘隆前来求亲,是她主动将我献了出去,裘隆才会看我——只因为她爱的那个男人一句戏言。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为了保护她相信她所作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我这三年来支撑我走过的信念,一瞬间,全部坍塌了。”</p> “所以……你答应了和亲?”秦子赫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更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出声安慰她,他心里泛起了愧疚,这一切说到底自己也逃脱不了干系。</p> 赟儿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水面,“你知道吗?后来我已经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希望,我这辈子不要活成她那样。”</p> “不会的赟儿,”秦子赫突然好想抱紧她,“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p> “不——秦子赫,”赟儿冷声打断了他的话,摇了摇头,脸带着悲怆的表情,眼泪落下的刹那勾起了嘴角,“你,是跟我父皇一样,这么不平凡的,一个男人。”</p> </p> /html/book/42/424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