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陆铭和白晓婉第一次谈话的第二次沉默。 从刚开始的畏惧,到现在的敬重。 这个一言不合就要把人活生生煮死的暴君,却真正做到了爱民如子四个字。 她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维护她那至高无上的皇权,仅仅只是想让自己的子民过得好一点。 仅凭这一点,白晓婉就值得陆铭发自内心的尊重。 “陛下,恕我斗胆,我想问个问题,您对官吏如此严苛,云滇国贪官污吏的风气,或者说是数量,有没有减少?” 陆铭开口问道。 白晓婉轻叹一口,如实道,“没有。” 陆铭又道,“那陛下您想过这里边的原因没?” 提到这件事,白晓婉也是愁容满面。 这些年她几乎用尽的一切办法,想要彻底杜绝云滇国的贪官污吏,各种刑罚越定越重,几乎每天都会有贪官污吏被斩首。 可即便是这样,这些贪官污吏依旧像是那荒地里的杂草,一茬接着一茬的往外长。 “想过,我认为是对他们的惩罚力度还不够,杀得不够多,不够狠!” 白晓婉眼里闪过一抹寒芒。 陆铭则是轻轻摇了摇头,道,“陛下,接下来我说的话,都只代表我个人意见,绝对没有半点冒犯陛下的意思,如果陛下不嫌我啰嗦的话,可否让我多讲几句?” 白晓婉平日里其实是个话很少的人,除了工作之外,私下里也就能跟白尘聊几句。 这事儿要是换做别人,白晓婉肯定没那个耐心。 但她刚才却亲眼目睹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才气,便 抬手示意陆铭可以接着往下说。 陆铭道,“在我看来,那些贪官污吏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就算千刀万剐也难解心头之恨。” “只不过让这些贪官一茬接一茬往外长的根本原因,并不在他们自己身上,而是在陛下您身上。” “放肆!” 白晓婉怒声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这儿信口雌黄,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贪官污吏,他们做这些坏事,与我何干!” “陛下息怒!” 陆铭继续说道,“陛下且听我把话讲完,这里边的东西,要是细说起来,几天几夜恐怕也难以解释清楚。” “所以我想给陛下举个例子,就拿老鼠这种动物来说吧,老鼠分为家鼠和山鼠。” “家属依附于人类居住区,靠着偷窃人类的食物为生。” “而山鼠则是常年生活在深山,他们不仅不会偷窃人类的食物,甚至大部分山鼠终其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一粒人类的粮食。” “我想请问陛下,您觉得是家鼠可恨呢,还是山鼠可恨?” 白晓婉如实道,“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家鼠了,因为家鼠的存在,每年至少有十分之一的粮食遭受损失。” “不过鼠患并不是云滇国特有,放眼整个天下,只要有人类聚居区,就一定会有鼠患。” 陆铭点点头,道,“不错,同为老鼠,家属的确比山鼠更可恨。” “可是请陛下试想一下,如果将一群山鼠带到人类居住区,这群山鼠会偷盗人类的粮食吗?” 白晓婉不假思索道,“当然会了,这是老鼠的 鼠性。” “这就对了!” 陆铭继续道,“老鼠有老鼠的鼠性,人类也有人类的人性,没有人生下来就是贪官污吏。” “别的地方我不敢保证,但在云滇国,陛下对官吏如此严苛的治理下,我相信那些已经被处决的贪官污吏,其中大部分人在刚上任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做一名贪官。” “因为他们知道贪官污吏在云滇国是什么样的下场,可是到后来,他们却又在不知不觉中违背了自己的初心。” “或许只有等到屠刀架在他们脖子上的时候,他们才会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已经成了贪官。” “我刚才说贪官之所以杀不尽斩不绝的原因,就像是把一只老鼠放在粮仓里,然后告诫这只老鼠千万不能头道粮仓里的粮食,哪怕偷吃一粒米都是死罪。” “相信这只老鼠刚开始的时候一定会保持克制,可是时间长了,每天都面对堆积如山的粮食,只要伸伸舌头就能舔到。” “并且粮仓里要是少了一粒米,肯定也不会被人发现,于是这只老鼠就会忍不住品尝第一粒米的滋味。” “有了第一粒,就有第二粒,第三粒,然后便是连绵不绝,再也停不下来。” “最后终于有一天,这只老鼠的事情败露,即将被处死的时候,这只老鼠会后悔,会愧疚,会感到羞耻。” “但如果我是那只老鼠的话,我除了怨恨自己以外,更多的则是会怨恨那个当初把我放进粮仓的人。” 白晓婉从头到尾都听得很认真,脸上那永远古井不波的表情,此刻也 微微泛起一丝涟漪。 “把老鼠放进粮仓,老鼠偷了粮食,最大的过错,是那个把老鼠放进粮仓的人。” 白晓婉自言自语的沉吟道。 好半晌后,白晓婉才开口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也终于让我找到了这件事的根源,不知先生可又破解之法?还请先生指教!” 白晓婉的语气措辞,从一开始的傲慢冷淡,突然间变得客气起来。 不难看出,她是真的很在乎这件事。 “陛下言重了,指教万万不敢当,但若是陛下不嫌弃的话,我倒也不妨说几句我自己的看法。” 陆铭开口说道,“依我看来,对官吏的管理,就像是种树一样,每一颗树,都会因为其种类,生长环境的不同,而导致他们成长的过程不同。” “想要让这些树木长好,首先即使浇水施肥,也就是提高他们的待遇,不仅不能让他们为吃穿住行发愁,而且还要让他们的生活要高于寻常人。” “打个比方,假如一个官员每个月的俸禄是十两银子,这个数字看起来的确不少,已经远高于普通百姓。” “但他们的身份始终比较特殊,长期在高位上坐着,难免会对自己的生活质量有更高的要求。” “他们身居高位,其治下子民见到他们都得跪拜,可陛下不妨想想看。” “一个位高权重的人,坐在高位上,却身着一袭布衣,下边跪拜他的人,却个个绫罗绸缎。”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可是次数多了,这天下又有几个人不会产生一些想法?” “官吏扒掉身上的 官袍也只是要吃喝拉撒的俗人,所以不能以圣人的要求去约束和管理他们。” “首先得承认他们都是俗人,只要是个俗人,骨子里就会有贪婪自私的人性,这是与生俱来的人性,谁也改变不了。” “所以管理他们,首先就得顺应人性,给他们浇足够的水,施足够的肥。” “浇水施肥过后,这些树苗就可以开始生长,在生长的过程中,有些树会得病,被虫蛀,或是因为某些原因长歪了。” “这个时候,最省事儿的办法就是将这些长坏掉的树一刀给砍了。” “不过所带来的的后果就是,会永远损失一颗树,而且并不能遏制住别的树木继续长歪长坏。” “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治理,有了虫害,就替这些树木驱虫,长歪了,就将这些树木扶正。” “只要不是无可救药,就采取矫正为主,惩罚为辅的方式。” “如此一来,不仅会多出很多颗树,并且在种树的过程中,也会不断积累很多关于种树的经验。” “而整治贪官污吏,差不多也是同样的道理,一刀切的方式,治标不治本。” 白晓婉细细将陆铭说的话反复在心里咀嚼。 半晌后,又道,“可若是那些官吏屡教不改,且鱼肉百姓,欺压百姓,也不能受到惩罚吗?” 陆铭淡笑道,“当然不是了,要是某些树身上挂满了蛀虫,肮脏不堪,且长得歪歪斜斜根深蒂固。” “像这种玩意儿,自然是该煮的煮,该炸的炸,套在他们头上的规矩不能松,只是改变一下方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