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墨微微有些尴尬，旋即定神道：“那锦兄弟确实如云端白鹤，不同于风尘中人。 我想极力为皇室留下这么一位奇才，巩固虞国江山，甚至不惜用了囚禁的手段。但锦兄弟崇尚自如，向往清虚高远的生活。我看羁留他不得，因说‘你若执意要走，就那斩了我手，挖了我心’，本奢望他能感我一片赤诚，哪知他竟真动了手……本王当时就决定，不再续接这根手指，作为举贤纳士的报应。我且看他，将来某日再见了我，他会以怎样的若无其事，来面对这份残缺！”</p>　　虞梵摇头：“这个赌注也大了些，还是顺遂其意吧。”</p>　　正当两王谈话之时，忽有侍卫匆匆赶来，对门口的邶风说了什么。</p>　　邶风看梵王在此，犹豫着是否立即禀报，南宫墨却开口道：“梵弟不是外人，邶风有事就直说吧。”</p>　　邶风恭道：“城外的故将军府，不知缘何，竟起了大火。火势是由中央向外弥漫的，并无任何人迹逃出。”</p>　　两王听得眉头微皱，面面相觑。自从李铿将军战死沙场之后，这故府便成了瓜田李下的传说，更与那闻名四海的‘一符一图’扯上了理不清的关系。这次遭火吞噬，究是天意还是人为？</p>　　然而此时，在墨王府门，侍卫们鱼贯而涌，挡住了一黑衣人的去路。黑衣人的头发凌乱，脸上布满了脏扑扑的尘土，还有草木燃后的灰烬。黑衣人把头微垂，侧脸斜睇，众人看不到他的全貌，却能感到那双冷漠明亮的眼睛，以及那漆黑寒冽的瞳仁。黑衣人在堵围中，双脚只管向前移动。</p>　　侍卫高呼：“墨王心绪不佳，请您改日再来。”</p>　　黑衣人不言不语，依旧进逼。</p>　　这时过来了一个彪形暗卫，正是邙寇。他大喝道：“何人在此喧哗？”</p>　　黑衣人突然仰起脸道：“邙兄，你不识得我吗？”</p>　　邙寇望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庞，觉得怪异。</p>　　黑衣人唇角一勾：“邙兄，我对你却是熟悉得紧。除去密林那次相逢，还有今天这次，我们可曾还在哪儿见过？为何我会对你产生一见如故的感觉，直似有了几十年的交情那般？邙兄啊邙兄，你可真不懂体谅我的心意啊……”</p>　　邙寇听得身形微颤，方正髯面一片糙红，还有些慌乱，忙道：“锦小兄竟爱说笑，真是折煞老夫了。”</p>　　这时一些眼尖的侍卫，认出眼前这黑衣秘客，原来是前些日子辞别的雪男美人儿。</p>　　当下也都心知肚明，墨王与他之间定是有些不快。只是他此番前来，却与邙寇大侠说着莫名其妙的暧昧话儿，还真让人难以捉磨。</p>　　邙寇已从窘态中摆脱出来，大手一挥，甚是豪迈：“老夫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还望锦小兄别往心里计较。墨王惦你久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锦小兄还是尽快前往吧。”</p>　　许凤轻道句“此言重矣，我可不是什么泰山”，然后似笑非笑地举步前行。那落魄拓达的傲岸纤影儿，慑住了一干人等的心魂。</p>　　长清梦殿之内，邶风向墨王低声禀告：“轻弟回来了。”</p>　　南宫墨的身躯剧烈颤抖了一下，脸却固执向里，侧睡而去，不作回应。</p>　　许凤轻看到床边坐着的少年才俊，与墨王的温文礼雅、如菊似竹的君子气息不同。只觉得他眉目清远，简直是从九天瑶池里走出的青莲，洁静禅泊得如若风尘外物。</p>　　许凤轻暗思，他大概便是那‘生死神医’梵王了。</p>　　虞梵看着那张经染烬灰的脸，却有一双以白雪作影墨玉为缀的眼睛，瞬间四季都被映衬得分明了起来――归入尘世而又远远超于尘世，天下能达到如此造化的，恐怕也只有那个倾倒众生的什么锦了。</p>　　邶风看他们彼此都在深切打量，心中有些慌乱，竟然大不是滋味。生怕两人的眼神撞出火花来，忙插上来，互为介绍一番。</p>　　虞梵站起身道：“久仰久仰。”</p>　　许凤轻永远也不可能习惯跪拜的礼数，就微颔了下头。</p>　　虞梵的眼睛似笼罩在蓬莱仙山上的浅云轻雾，清邃深缈。但那眸光却如星辰一般，穿过云雾的缭绕透射出来，似在探索着什么。他问：“锦兄是哑巴吗？”</p>　　许凤轻不知他是何意，怔道：“你看像吗？”</p>　　在她抬脸说这四个字的当儿，虞梵盯着她脖颈里面的绣囊，细细瞧了许久。</p>　　邶风急忙上前：“梵王，轻弟的脖颈有什么好看的？”</p>　　床上的南宫墨忍不住闷咳几声。</p>　　虞梵的唇角，绽开了若有若无的弧度，如甘霖般让人觉得心醉神逸。他端视着许凤轻，浓趣笑道“我看你像”，然后就辞身离去。</p>　　许凤轻为虞梵的话糊涂，他看我像什么？难道是承接上句，说我像哑巴吗？但又明显包含了太多内容，后面可以续上无数的补语啊。</p>　　邶风却低喃道：“天啊，梵王还是笑了，梵王终于笑了……”</p>　　许凤轻道：“他笑得好看，又有什么奇怪的吗？”</p>　　邶风正要开口，南宫墨却怒气蓬发，把整床被子都掀了下来，面壁而坐，肩部颤抖，背对着许氏二人吼道：“邶风你先下去。”</p>　　邶风却道：“容我先答了轻弟的问题。</p>　　这梵王自出生以来，从没笑过。曾经去宫外游玩，遇到一对脏兮兮的和尚……夫妇。他俩疯言颠语，妇唱夫随，说要化了梵弟出家，否则他终生都不会露出笑颜，也永远不会有拈花一笑的真正彻悟。还说他是‘尘世与烟霞，仅隔小半步’，跨过这道坎儿，就不用再纠结于世间冤孽了。临走前，他们道了最后一句‘他若不出家，但凡某日笑时，正是天下大变的开端啊’，然后就遁影不见了……</p>　　当时目睹之人皆称奇异，半信半疑，但谁都忘不了这种说法。”</p>　　南宫墨听到这里，打断了他：“够了够了。邶风，你的话可是越发多了。”</p>　　邶风把话尾噎住，强做出个“基本讲完”的表情，看了许氏一眼，又指指墨王，退了出去。</p>　　许凤轻明白他的意思，他让她好好哄哄劝劝墨王。只可惜啊，邶风的苦心要白费了，许凤轻向来不怎么擅长这个。她看着南宫墨的背：“你永不回头看我了吗？”</p>　　南宫墨气结：“你回来做什么？”</p>　　许凤轻实话实说：“只因放心不下墨王。”</p>　　她并无假。但她不是担忧南宫墨的现状，而是忧心他藏有隐患的将来。</p>　　南宫墨的骨头都软了下来，但仍固执道：“本王很好，你还是哪去哪回吧。”</p>　　许凤轻感到可笑，明明是他自己犯下的错，才逼走了我。现下倒像是我对不起他似的。于是冷道：“我来仅是为了赴诺。你不想让妙薇公主砸了她的庆生宴吧。”</p>　　南宫墨的声音因受伤而再次燥郁：“原来是为这个？那你很快还要离开，是吧？”</p>　　许凤轻暗想，你不是想赶我走吗，怎么又生气起来？其实我留下与否，完全与你的自制程度有关。</p>　　不愿与他怄气，许凤轻问：“墨王不想知道――这些天来我去了哪里？”</p>　　南宫墨淡道：“你若不说，我便不问。”</p>　　许凤轻道：“我去了故将军府。大火燃起的时候，我在碧落温泉。”</p>　　便是不问，我又焉能不知你去了故将军府？</p>　　南宫墨听许凤轻并不隐瞒她的行踪，心里又热切起来，转过身来，柔和说道：“又去洗澡了吗？轻儿，那里诡异得很，以后不要去了。想要洗浴的话，走，我带你去一个更好的地方。”</p>　　许凤轻大惊，我有说过去洗澡了吗？还是他故意揣着明白当糊涂？</p>　　南宫墨不由分说地扯着她进了密室。许凤轻又不能杵他难堪，颇是进退犯窘。</p>　　她心里有些疑惑，这密室会有浴池吗，却又怎能与故将军府的碧落温泉相比？</p>　　南宫墨却把她带到了母亲郦氏的画像前，蹙着一双浓眉轻问：“轻儿，你很快还要离去，对吗？和本王在一起，你真的很不如意吗？”</p>　　许凤轻觉得他似极了一块易碎的古瓷。只叹气道：“墨王是成就大业之人，不要耽搁于这些儿女情长。”</p>　　南宫墨道：“用‘儿女情长’四字来表述我的心意，并不妥帖。因为我清楚得很，这不是一时的耽溺，而是一种久远的宿命。你没出现倒也罢了，我还可以有些功名层面上的追求，无关精神上的快乐和惶恐。但是既已遇上，若又如同天涯擦肩，那会让我怎样的丧却斗志？我要那劳什子的江山有何用呢？”</p>　　许凤轻道：“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成归处。”</p>　　南宫墨眉峰深锁：“可我愿意为你放弃我的方向。只要你一句话。”</p>　　许凤轻抚上他的嗟眉：“我不喜看到你忧愁的样子，有生之年都不喜看到。如果可以，我愿辅佐墨王成就霸图事业。只要墨王不逼迫不勉强我，我会始终以朋友的姿态，不离不弃于你左右。”</p>　　南宫墨的眉峰在她的指尖下平缓开来：“为了以后能看到你，那本王只能以友待你了。本王承诺不再碰你，但不代表本王自身没有异常的反应。”</p>　　许凤轻忖思，只要你不碰惹我就行，我管你是怎样呢。因伸出素手道：“君子一言…”</p>　　“驷马难追。”南宫墨的大手，毫不吝啬地包住了她的小手，久久没有松开之意。</p>　　许凤轻提醒他道：“你忘了带我来此地的缘由。”</p>　　南宫墨一拍脑门，松开了手。伸手触上画中的白色水晶，神秘地道：“闭上眼睛，会有奇迹出现。”</p>　　许凤轻刚刚依言闭上，就意识到那是一处机关所在。以前看时，就觉得有些异状，可也不愿碰他最珍视的东西。如今能及时悟出，看来自己在前世修得的眼光还没退化。刚才他按的是白色水晶，那蓝色的却又通向何处呢?</p>　　没等她过多思索，眼前出现了一方美妙的洞天。</p>　　一片地宫花苑，石墙碧瓦，溪流婉转，珊瑚藤蔓，神刀斧工。内部并无珠玉夜明之类，光线却很充足，清而不眩，阴而不翳。</p>　　许凤轻奇道：“这偌大的苑囿，建于地下，光线是怎么来的？”</p>　　南宫墨答道：“我这诚府坐落在皇宫以北，坐落得稍微偏僻，与那冷宫相距不远，却是一处奢华一处萧索，极尽了夸张对比。这诚府与冷宫，占了整个皇城北苑，但平日里人迹不多。</p>　　在北苑宫墙之外，不远几里的地方，有一横断山脉，谷深而阔。我这地宫的三分边缘，恰延伸到了此处。那不可见底的深渊，就形成了地宫的天然屏障。正午时山涧里的太阳，能把光芒照进来，故适宜草木滋荣。山谷瀑布倒悬三千余尺，我凿壁引来了一股，在花坛中心形成了一池活水瀑泉。”</p>　　许凤轻瞧得欢喜，几步飘跃而去。从那山石嶙峋绕成的潭池里，掬一捧清水撩在了脸上，晶莹的水珠顺着她面前的几缕发丝向下垂滴，格外生动。</p>　　害得南宫墨心里一痒，恨不得用掌心接过那水滴，颗颗含/入嘴里喝进体内。</p>　　许凤轻浑然不觉自身的摄魂之美，看到那潭碧幽的潭池上方，一条银色瀑布飞落而下，激起水花滔滔，她忍不住登临到一块断石之上，面对着万丈深壑站定。飘飘乎如凭虚御风，羽化而登仙。薄薄的水雾从山涧里氤氲上来，她似融化在了冥合之中。</p>　　南宫墨不愿再上前半步，生怕惊动了仙人，破坏了和谐宁远，而遭到天遣。他远远地瞧着，早已魂飞壳外。</p>　　等他回过三分神来，只觉得热血冲刷着残骸，身上如蚁噬火燎般难受得很，就转身跳进潭池里，在瀑流稍缓的一处水浪里浇洗起来。</p>　　许凤轻看着对面的壁立陡峭，山色空礞，陷入了沉思。转身回来再看，哪里还有南宫墨的身影？便料想着他因有事，又不想扰她的兴致，就先行回了。</p>　　反复流连几圈，只见荫盛藤深珠溅瀑鸣，忽然觉得困乏得很，便找了一处树遮水帘的隐蔽地方，脱得只剩了抹衣，准备尽情游洗一番。</p>　　刚入水中走了几步，突觉脚下一滑，似踩到了什么肉身，整个人便要摔倒水下，急忙之中抓了一个棍棒稳住身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