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六十六章/将这星辰赠予你
你看过你的影子吗? …… 死缠烂打毫不起眼是不是? …… 其实你知道的, 它们是最卑微的存在。 …… 因为他们没有名字, 没有声音, 没有容貌, 没有故事, 也没有生命。 …… 可你有没有想过, 如果把世人的影子都抽走会怎么样? …… 所有的黑暗会一股脑涌上来, 像潮水一样把你淹没。 …… 就像这样。 “啪――” 誓不空打了个响指,原本就浊雾滚滚的天色又沉暗了一层,看着就像是盲人的眼珠。 孙悟空被他压在身下,四周原本尚算得是鲜嫩的风景, 逐渐被黑暗吞灭蚕食着, 不留一丝余白。 晦暝就像一头隐藏了身形的怪兽, 张牙舞爪着,让人心弦绷紧。 “放开老子!” 孙悟空不太习惯被这样压制着,手脚挣扎,两眼瞪大, 低低喊了声。 而誓不空却更进一步地将额头紧贴于那人额上, 不住微颤摩挲着,借以传递些微的热度和半凉的心绪。 “留下来吧,留在我身边。” 孙悟空抿着唇, 神色一滞,“你知道的……这不可能。” 他还有未尽的事要做, 他还有一个人……在等。 “怎么不可能?” 誓不空烈烈红眸在暗色里犹如黄泉磷火, 燃烧着彼岸花海的一切。 “你知道你逃不走的, 孙悟空。无天界被我设了结界,更何况你体内还有一根锁魂钉……” 他咬牙切齿着,“除了我身边,本座不会允许你去其他任何地方。” “我去哪儿,不需要你的允许。” 孙悟空沉了声,却见那人面色一绷,拳头紧握,对峙间眸内火花激撞,恰似心绪澎湃起伏。他见誓不空朝他伸出拳头,原本以为两人会大打一场有个了结,却不料那只手伸至他面前时,不知为何停了停,沉默间竟一点点地松了下来。 就在他未反应过来的那时,有什么微凉的触感覆上了他的眉眼,盖住了所有浮沉余光。 “你不认输,我也不会认。” 孙悟空被蒙住眼恰是心头一惊,这会儿正要把那恼人的手从眼上给拂了去,却听动作间,耳旁响起了一道低沉暗涩的声音。 “你知道我不会伤你。再等一会儿……就好。” 等?等什么? 孙悟空不知道誓不空在玩什么把戏,皱着眉,只觉胸口涨涨的,是看不清的沉晦心绪。 “数六十下。数完六十下,我就把手给松开。” “你到底想干什么?” 孙悟空此时被压制在草地之上,周遭是收束合拢的低迷暗色,而他双眼被遮,身形被覆,每次他一想反抗,誓不空就好像看透了他心底一切所思所想,总是快他一步地就制住了他的动作,着实令人怄气得狠。 “一、二、三……” 誓不空没有回答他,只静静数着,声音没有起伏。 苍茫无垠之中,一座悬浮半空的绿岛被黑暗笼罩,无人见到叠铺平整的草坪之上,身形紧贴着最是相近的两人。 而空中,一轮幻化的清月冷冷地照着这个混沌世界,华晕寒凉如霜,让万千蒙于云雾中的星子都差点结了冰碴,生了白发。 “四十、四十一、四十二……” 誓不空单调而又执拗地数着,似是在进行着什么隐秘的仪式,神色认真,不曾错漏一个数字。 孙悟空深吸几口气,静了下来,打算伺机而动慢慢寻找破绽。 “五十八。” 誓不空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一直压制着孙悟空的另一手也松了开去。 “五十九。” 孙悟空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划过那人掌心。 “……”最后一声落响,仿佛是一场无言的对弈。 “六十” 就在誓不空将覆于那人眼上的手松开的瞬间,孙悟空趁机一跃而起一把扼住了誓不空的脖颈,而誓不空因着手里拿着东西,身形一钝终是慢了一步。 朦朦胧胧的昏沉黯淡之中,举目所见似都蒙着层阴霾的黛雾。可就在这晦暗的漆黑当中,孙悟空的余光捕捉到一丝莹莹烁亮,怔愣之下彻底僵硬在原地。 连掐着脖子的手,都微颤着,似受冲击。 誓不空半笑着,笑着将右手举起,握成拳的指缝里泻出了一二分的微碧光亮。就好像他根本没有在意扼在他脖上的手,又或许是他知道那人造不成实质伤害。 “六十下数完了。这个东西……送给你。” 他低低说着,慢慢松开拳头,如墨的眼眸映着光辉,犹如黑曜的宝石。 而安躺于他手心里的,正是一颗明明灭灭隐约闪现的星子,泛着内敛却又明亮的光芒,流转着缱绻而又无言的温情心绪。 星月是誓不空涂抹于空荡天幕上的一副虚无缥缈的假象,他可以挂上它们,也可以摘下它们。他不知道孙悟空怎样才会愿意留下来,所以他只能,竭尽所能地用所有笨拙的方式去不露声色地讨好那人,又或者,不择手段地强留囚住那人。 孙悟空此时手松也不是,紧也不是,身影就这样顿在原地。 他看着誓不空递于他眼前的星星,抿了抿唇神色有片刻复杂,“你送我这个做什么?” “我听世人说,星即是心。这颗星子送予你,交由你保管,以此来证明我的诚意。” “我不需要。” 可誓不空就那样静静看着他,面上神情没有任何起伏,平淡中仿佛早就有所预料。 “你会需要它的。” 他不容孙悟空拒绝地将那颗微微跃动的星星塞入了孙悟空手中,双眸定定直视着那人,“你不要这天下,也不要其他,这是我能赠给你的仅剩无几的东西。好好收着,如果哪天雾色遮蔽了星光……便将它拿出来看看吧。” 长夜有尽,而暗色无垠。 人生在世,莫不如此。 遮蔽头顶星光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誓不空不知道自己此举是对是错,可他想。 只要那人想要,这万千星辰,他都可以替他摘下来。 更何况是一颗星。更何况不过是一颗心。 …… 腾云疾驰于空中时,风声削磨了声响。 “你要肯放老孙我出去,这比破星星可是好了不知多少的礼物。” “什么破星星?这才不是什么破星星!” “要不……你把无天界的结界咒语告诉我?比起星星,还是这个更实在。” “做梦去吧。” “你说你把我囚在这儿有什么用?又不熬汤,又不杀我,留着我也只不过平白给你添堵。” “……” “你若不放也行……师父和师弟他们,想来就快来了。” “哼?唐三藏?你还指望他?当初你在无天界受刑,他还不是一次都不曾来看过你,连声谢和道歉都不曾吐露出口!” “我要的,从来不是他的谢意和歉意。” “虚伪!这世上哪有不求回报的感情?当初若没有本座助你熬过那段煎熬时光,你这会儿又该是如何作想?怕是连恨,都有过之无不及。” “不如我和你打个赌。” “什么赌?” “倘若三日之内,师父师弟入无天界来寻老孙我了,你便把这该死的锁魂钉取出,放我和他们走。” “若他们没来呢?” 孙悟空沉默了下去。 当初敖烈叫他拿着能感应龙息的龙玉符去西海把摩昂请来,而后便将龙玉符直接赠给了他这个大师兄。虽然誓不空看着是以为小白龙已然身死了,可龙玉符没有丝毫异样,他也因着这苏醒时才没有和誓不空撕破脸皮。 若小白成功脱逃了,他想…… 师父他们,也快来了。 “若他们没来,我孙悟空随你处置。” 孙悟空抬起眼,和那人定定直视。 誓不空挑起眉梢,“这可是你说的。堂堂齐天大圣可不能悔诺。”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好,一言为定!” 长风飒沓,两人于云巅之上相望对视,无言间已然说尽了一切。 这夜,内室里,摆着一盘黑白棋局,玲珑巧思,各自布网,杀伐果断,情势激烈。 两人平分秋色,行至此时已然僵持不下。 誓不空一边紧盯着棋局苦想深思,一边一手拿着棋子,不住敲桌,口中不受控制地默数了六十下。 孙悟空抱着双臂,挑眉看着那人,“哎,你怎么每次都只数六十?” 【――本座数六十下,六十下里告诉本座你的答案。】 【――数六十下。数完六十下,我就把手给松开。】 誓不空从沉思间抽回神来,终是迟疑着伸出手,慢慢落下一子,“难道不行?” “你怎么不数个一百?” “随本座乐意。” “你该不会只会数到六十吧?” “谁跟你说的?六十多好的数字,甲子一轮回,是大圆满境界!” “那你数个六十一。” “不数。” “五十九后面是什么?” “六十。” “六十后面是什么?” “……” “原来你真的数不过六十!” 孙悟空哈哈哈地拊掌大笑,眸光一亮,倒是几日来难得一回舒心开怀。许是与誓不空有了那个约定,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而另一边被嘻笑的誓不空则是抿着唇,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 “很好笑?” 孙悟空面色不变地点点头,“很好笑。” 誓不空掏出随心铁杆兵,砰地一声放在桌上,作势要挟,“再说一遍?” 孙悟空嗤声一笑,从耳后拔出如意金箍棒,也啪地一声放到桌上,挑起眼,“我说――很、好、笑。” 誓不空眉头一皱,“你!” 可到底,他也束手无策,只能头疼地揉揉脑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行行行随你,爱笑就笑吧。” 就在这时,本在笑的孙悟空不慌不忙地在棋局上落下一枚黑子,眉眼微微盎然,给这沉闷内室平添了明快之色。“我赢了。” 誓不空这才发觉自己方才被这孙悟空给扰乱了心神,不由抱住头懊恼不已。 “落子无悔,本座认赌服输。” 孙悟空挑眉,拿起蘸染了砚墨的松软毛笔,就在誓不空的额头和鼻梁上添了几笔。 誓不空被毛笔弄得有些痒,不由动了动身子,警告道,“说好赢一局只许画五笔,你可不准多画啊。” 孙悟空一把按住他,低斥着,“别动,不然画歪了可更丑了。” 更丑?孙悟空这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誓不空心下警铃大作,“我可是堂堂妖王,你可别画的太过分。” 孙悟空耸耸肩,拿了面铜镜给他看,“我可没过分,你看看,我不过是在你额上写了个王,总比你在老孙我脸上画了只兔子好。” 要是让外头的人知道他孙悟空被人画了兔子,他这齐天大圣美猴王是不用做了。 誓不空看着晕黄铜镜里的自己,半信半疑地上下瞧了瞧。 “行……行吧。” 孙悟空扬眉拿起一子,似是挑衅,“再来一回合?” 顶着一个王字的誓不空自然点头相应,“这局你输定了。” 这一惊心动魄的棋上厮杀,便持续了小半夜。 马面管事后来打着哈欠开了青铜门入内室送洗漱的天泉水来时,便见里头那正在你一子我一子抵死拼搏的两人,已然满脸都是墨汁,完全看不出了原本面目。 而他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妖王陛下,正顶着一脸栩栩如生的王八龟丞相,神色肃穆沉思苦想。 管事大惊,却不敢多发一语打扰二人,生怕被脾气暴躁的誓不空又是一脚踢上屁股。 他离去时默默转头看了那人最后一眼。这模样要真说出去,妖王手下的爱将想来也不会信。 可不知为何。大门渐渐合闭时,管事看着室内那相对静坐的两人,心头有了一阵奇怪的感触。 仿佛外头的暗无天日和血孽杀伐,都与这流淌着脉脉宁静的内室没有关系。 仿佛这两人,生来就该如此,平和地坐在一起。就像最亲最近血浓于水的两兄弟。 只是可惜了啊…… 管事摇了摇头,一步步往外踏去,叹了口气。 乱世里哪来真正的安闲? 只怕这等风月早晚作风烛草霜,零落得一干二净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