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七十六章/破罐子终是摔碎
孙悟空于八卦炉中大难不死,被巽宫风烟熏出了火眼金睛, 练就一身铜头铁臂, 不可不谓因祸得福。那日他出了兜率宫, 连衣裳都没换就一脸灰头土脸地直往西天佛界飒沓而去, 满腔心绪激荡成万丈流云。 彼时他以为, 金蝉子服了佛莲枯木逢春,他逃了一难大难不死, 之后一切只会越来越好。 可他万万没有想过, 金蝉子会将他拒之门外。 “弼马温, 长老说了, 他不想见你。” “这不可能!……” 孙悟空不明白,长老不是救了他一命吗?长老不是心里也有他的吗?为什么总是要将他拒于千里之外, 撇清所有关系?! 仙童听到这话,不知为何皱起了眉,看向孙悟空时尽是隐隐敌意。 “怎么不可能?我们长老忙得很, 没空见你!” 要不是这人, 长老也不至于落得如今这般苟延残喘的境地…… 而可恨可气的是,这人什么也不知道。就那样堂而皇之地享受着一切劫后余生的欢喜。 仙童不快地将孙悟空推搡了出去,孙悟空挑眉瞪眼,可念着这人是金蝉子的仆役,到底还是咬牙忍了下去。 “他可走了?” 金蝉子隔着一扇木门, 低咳了几声, 声线沙哑地问出了口。 “走了。” 仙童想着那人如今形销骨立的容貌, 不由心头一疼, “长老,今日的丹药你可服下了?” 金蝉子没再服用伽叶送来的什么灵丹妙药,只靠太上老君炼制的那些丹丸有一搭没一搭地续着命。 “咳……咳,服下了。” 这天界的丹药根据功效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最上等的要不停煽火烧一千年才产出那么一颗,最下等的也至少要烧一年,才会有那么三四颗。 越为上等越为稀罕,丹药的疗效自然也越好。只是大多时候,它们都上奉给了四方诸界的君主,一般仙使哪有那福分可以享到。就连金蝉子,也不过只能得个二等三等的。 他知道自己眼下不过苟全性命,早晚会落得日薄西山气息奄奄。 所以无论是为了自己好,还是为了那人好,他都不打算和孙悟空相交过深有太多纠葛。 先前舍身相护,他便已发誓,那只会是他们最后一次交集了。 如果他们真的前世有缘……他是说如果。 他想,彼时他离那人而去,做的应也会是这个打算。 有些人的相遇相逢就是那么奇怪,明明不曾包藏祸心,可朝夕相处的,却只会害得另一人再无生路可活不得善终。 所以,除了擦肩错过,两厢陌路,他们……再没有别的选择。 后来,孙悟空又去求见了几次,可金蝉子都没有答应见他。 而今他再也不复当初眉宇轩昂的模样,这衰败面目若让那人见了,只怕又会碎了心中一道苦苦追寻的幻梦。 只是哪怕他回绝着,孙悟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访,被拒也不管,就那样在森竹岑青的屋外,又或是云水霭霭的檐上,翘着二郎腿唱着苍山谣,抑或是抱着金箍棒呼噜呼噜睡大觉。 对他而言,没有回应从来没有关系。只要让他知道,让他确认那人的存在就好。 他实在是被抛弃得怕了。 他怕这一次这人又再如当年那般,不辞而别留他一人孤苦余生。 “长老,上次我给你设的玲珑局你还没告诉我你有没有解出呢。你是不是不会?不会也没关系,不会你也是长老,悟空心底觉得第二厉害的长老。你知道那第一人是谁……只要你愿意,那人便是你。” “我今儿去了凌霄宝殿一趟,那玉帝忽冷忽热地叫他手下侍卫给他拿这个拿那个,不知道的还以为有心折磨。可等那侍卫完事以后,玉帝老儿却又赏了碟流心酥下去,倒是奇怪得很。还有我和杨戬一块喝酒的时候,那天蓬也来了,总是盯着老孙我瞧,盯得人头皮发麻……” “长老,我总觉得我武艺又精进了,今儿二郎神巨灵神几个神头头和我对战,到最后都被我一棒挑飞了!要是,要是长老你也在……能亲眼看看,那该多好。” “长老,我长大了。悟空已经是个男子汉了!长老……师父……” 师父。师父。 他轻微惘然喊着师父的人,如今又在哪呢? 这天地缥缈烟云掠过,终是只剩一个金蝉长老。 有些人,没了就是没了。这诸般无常,局外人都看得透。 只叹那人有心作痴情种,深种愚妄也矢志不改啊…… 流光飞隙,百里沧波。 在那之后过去了多少时日,金蝉子不记得了,他依旧在他的房里吃他的药,念他的经,修他的佛,下他的棋。 孙悟空有时会来,有时又不会来,来了也只是隔着房门说些细细碎碎的琐事。 而他问的最多的一句,就是“长老,你什么时候才会好起来呢?” 金蝉子听着想笑,可眼底唇角却没有丝毫笑意。 是啊,笑什么呢。 这个念想难道不好吗? 那孩子以为他真的把俱勿头服下了,真的在一天天地好起来,如今不过是在闭关养伤。 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副躯体究竟是如何一点点溃败了下去,如渐渐泛黄泛斑的苍老枝叶。 许是时日将近,有时候他闭目入眠,偶尔也会梦见些从未有过记忆的山居往事。 一人,一妖,一山。梦里的他看起来也是个活泼好动耐不住乏味的主,却不知为何,能在那隔绝繁华红尘的山林里头,和一个小家伙度过了春秋朝夕一年又一年。 和他……真是完全不一样。 他已经习惯了千百年孤寂枯燥的岁月。 哪怕如磐石一动不动地静坐成墙上的一道影子,怕也没什么难的。 可孙悟空口中的那个师父,却和他太不相像了,简直就是云壤之别。 那般嬉笑怒骂鲜活灵动的人,又怎会是他。 只是…… 【――长老…… ――你一定活得很无趣吧?】 冥冥的,或许他也明白,也可能不明白。 有时候影子不一定要与你多相像,只要他们能代你追逐所有本身追逐不到的幻光便好。 孙悟空说的那一人,也许就是他心头连自己都未曾发觉的一道追风逐月的执念。 “长老,长老,大事不好了!” 金蝉子对着玲珑棋局沉思苦想之时,破门而入的仙童却打乱了他所有纷繁思绪。 “怎么了?” “那、那马温孙悟空不知从哪听来长老你压根就没服药,气得挑着根金箍棒就往这赶来了!” “……”金蝉子沉默了半晌,倒没什么异色,“便让他来吧。” “可那气势汹汹的,我们怎么挡得住?” “不必挡。” “长老这话……是愿意见他了?” 仙童小心翼翼地问出这话时,金蝉子一顿,没有点头,却也没摇头。 向来纸包不住火,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只是他屈指算尽天意人意,却终是低估了那人对他的执着痴狂。 更没料到,孙悟空竟会破罐子摔碎踏上极端。 “长老,金蝉子,你给我出来!我费尽千辛万苦出生入死给你摘来了佛莲,甚至还低着身段求你服下,你,你问都不问我一声……就给送回去了?” 那声音是被压抑住的嘶喊,震颤如弦,带着微涩的哑意,质询反问着似是委屈至极,也似忿怨至极。 哪怕没有开门相见,可金蝉子也能想象到,那人红着眼眶是何等样貌。 “对,我把俱勿头交给你,便任由你处置了。可长老,那我受的伤算什么?以命相抵的付出算什么?你看着我被你耍得团团转,觉得很好笑吗?觉得很开心吗?觉得很快意吗?!!” 他说至最后,尾音骤然提高,如被撕碎的裂帛,划破天际摇摇欲坠。 胸口泛着些微的钝痛,金蝉子捂着心口,沉默不语。 他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 那人终是失望了,不会再纠缠他了。 他们之间,从此以后也彻底两清了。 可那一刹,心头百感交集的他竟说不出是释然,还是其他。 “是,我为你付出是心甘情愿的,你当年教过我,滴水之恩丁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救命教养之恩。” 那人的声音慢慢哀凉了下去,“可人心毕竟也是肉长的,长老。我不可能热屁股贴冷脸一辈子。” 他也有尊严,也有傲骨,也会顾及流言流语。 可他把这一切都压下了。腆着脸一次又一次地前来相访。 因为他心中还是相信着,相信那人身上或许还有那么一丝一毫与过去一样。 可如今呢?他反倒沦为了一个任人耻笑的笑话。 “没有俱勿头,长老你早晚落得死局。”孙悟空抹了泪沉了声,似是下定了什么心意,“师父在上,弟子再为你做最后一件事。此事之后,师父求生,还是求死,都与弟子再无瓜葛!” 睽违几百年,他终是再叫出口了这一声师父。 当初他喊一声师父,是在方寸山上跪地拜师。 如今他喊一声师父,却是咫尺天涯恩怨隔绝。 “回来,你做什么去?!” 金蝉子心头有隐隐的不祥预感,披上外袍便下地走至了门口,按着那门闩将抽未抽。 “我用这条命……”孙悟空静默着顿了一刹,“再为师父你求条生路来。” “我的命由我做主,不需你去求!” 金蝉子终是再也平不了心静不了气,高声斥着心头如泛百波涟漪。 他不明白,自己千万年的修为,千万年的冷心冷情,怎么就败在了这一人身上。 败得一退再退,再无退路可退。 门外那人似是靠着木板凉凉地痴痴笑了笑。 “师父,你说你的命由你做主,可你别忘了……我的命也由我做主啊。” 门外的声响渐渐低了下去,悄不可闻,像湮没于风声风息。 金蝉子心头的不安和疑虑一阵阵放大,如万虫啮噬纠缠不休。 他绷紧脸哐当一声抽出了门闩打开了门,却不料外头,竟是天高云淡早已空无一人。 就如那时。 就如那人踏着九天流云孤身前往昆仑巅摘夺佛莲之时。 这个傻子,这个傻子! 金蝉子百脉翻涌,气息大乱之下竟是又一阵浊气反噬四肢生疼咳血不止。 “咳、咳咳咳!!……” 他扶着门框,本欲奔赴赶往的脚步也因失力而不得不顿在原地。 那几朵艳丽的血色梅花就那样被咳落在门槛上,随意一瞥便足够触目惊心。 惊慌失措的仙童从远处急急赶过来,“长、长老,你怎么又吐血了?不是说了要静心吗?!” 金蝉子锁着眉抿着唇摇了摇头,任由口齿间泛染开那铁锈般的腥涩味。 “去、找、孙、悟、空。” 他抑住胸膛起伏间钻心揪骨的疼痛,青筋暴起握紧拳头一字一顿地说着。 “找他做什么?长老先顾好自己要紧啊!” “我说了去找他!”金蝉子难得扬眉提声面露威色,“记住,咳、无论他做什么,都要阻止!咳咳……” 那仙童双目噙泪,咬着唇犹豫不止。他想扶金蝉子进屋好生照料,却又耐不住长老那犹如利剑的催促眼神,踌躇着终是只能转身飞奔而去。 金蝉子一身白衣点点血迹。他倚着门框,等了很久,也起起伏伏地想了很久。 孙悟空终究还是赢了。 他认输了。 “金蝉长老,这孙悟空罔顾天庭法规,偷了太上老君的丹药替长老你续命,按律该受刀砍斧剁火烧雷击之刑,你可要为他求情?” “……弗。” “如此最好。来人,奉天帝之命,立刻把这弼马温孙悟空押至无天界,剜肉施刑,刑满百年,方可释放!” “贫僧……可否前去相见一面?” “长老见他做什么?” “……贫僧有句话,始终未曾告诉他。” “什么话?” 金蝉子闭上眼,如阖上半生烟云。 “那副玲珑棋局……我解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