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维像是料不到我会忽然之间,口出恶言,愕然道:“你怎么啦?” 我狠狠地回答:“越不是人,就越是喜欢说你刚才那样的废话,还把它当作是人话!” 康维胀红了脸,喘了好一会气,像是噎着了一样。过了好一会,他才缓过气来:“你太过分了!” 我叹气:“对不起,我是对事不对人?请你继续向下拼凑吧。” 康维这才道:“某甲和美女热恋,不可避免她有了爱情的结晶——这里,故事可以分两方面发展,一方面是组织知道,并且批准。一方面是,恋情秘密,不为人知。”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倒是在征求我和柳絮的意见。我抢先道:“若是当时组织批准,众人皆知,那么我七叔绝无查不到半分消息之理。” 柳絮也道:“说得是。” 康维点了点头:“那就假设那是秘密恋情,但是再秘密,到有了孩子,也就纸包不住火了,那时的社会,大姑娘未婚有子,可是死罪!” 我和柳絮都同意,柳絮道:“其中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在。” 康维举起手来:“又是有两个可能,一是男的,那位某甲先生,拥有十分特殊的身分地位,所以事情仍能维持成秘密。一是那位女士,有特殊的身分地位。” 柳絮道:“有特殊身分的,自然是某甲先生,因为女方遭敌对阵营追捕,而敌对阵营追捕她,目的是由于她丈夫的身分。” 康维又道:“某甲先生的恋爱,在当时的环境下,合法还是非法?” 康维在这样问的时候,目视柳絮——柳絮自然知道这一阵营中的“法”,她略一想:“这要看情形而定,女方看是可以信任的人,双方又都未婚,那自然可以获组织批准结婚,当然,某甲先生的权位要高,当个大头兵,想娶老婆,虽然口号叫的是官兵平等,但实际上,一级有一级的待遇,和封建时代,一模一样。” 康维反问:“如是正式成婚,自然更人人皆知了。” 我道:“是,由此可知,这关系非法。” 康维又问:“某甲的身分,要特殊到了什么地步,才能不获罪?” 柳絮道:“一般来说,政治问题,极其严重,生活腐化,或乱搞男女关系,虽然要受批评,但罪名不大,倒不需要太特别的身分。” 她说了之后,又补充道:“就在差不多前后时间,最高领袖,倾倒在跑码头的江湖女子军裤之下,也还不是不了了之,承认了既成的事实吗?” 我和康维,惊叹于柳絮的用词话之恰当,都不禁笑了起来。 康维道:“可是,母女竟然不随大队,而会单独行动,这又怎么说服?” 我提抗议:“喂,要编故事的是你,怎么什么都要来问我们。” 康维的回答是:“集思广益。” 柳絮先表示意见:“这某甲的地位不够高,所以家眷不能随大队转移。” 我道:“但是,看某甲先生的地位不够高,敌对阵营,又何必如此大阵仗?” 康维道:“所以,我的意思是,这位某甲先生,一定是地位特殊之人——究竟特殊在什么地方,我们还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想说他这话说了等于没有说,但是却又不能不承认他的话,自有一定的道理。 我有点故意地道:“这某甲先生的特殊地位,或许找一个有关这方面的现代史专家问一问。” 柳絮果然有点恼怒:“我就是这方面的专家。” 我道:“可是,你都对某甲先生的特殊身分,一点概念也没有。” 柳絮忽然明白了我的意思:“这不能怪我,那一定是一段绝少人知的秘密,试想,卫七先生直接参与了历史,也查不出一点究竟来!” 康维坚持:“我想,最高领袖是知道的,而且,接触过这堆数字。” 我重复了一句他的假设:“而且,他还知道这堆数字的意义。” 康维道:“我估计如此!” 我脑中灵光一闪:“如果情形是这样,那么,这堆数字,不见得是一个人的生命密码!” 这一堆八千多位的数字,是一个人的生命密码,这一点,是康维已经过研究之后,所得出的结论,我们也一直围绕着这个结论在进行讨论。 而我却忽然从根本上否定了他的这个结论,自然令他愕然,连柳絮也大惑不解。 我忙声明:“我的想法,还不具体。我只是感到,如果那是一个人的命数,除非那是最高领袖本身的命数,不然,不会引起他的注意,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康维道:“何以见得?” 我道:“这最高领袖,是一个极端自负的人,气概之高,举世无双,连唐宗汉武成吉思汗,都不放在他的眼中,和他自己相比,都被他比了下去——有着如此心态的一个人,怎会把别人的命数收放在心中。这类心态的人,要成霸业,千万人的性命,在他看来,不过是霸业一块基石。他如何会把他人的命数,放在心中!” 康维望向柳絮,柳絮也望向康维,两人对我的说法,难以反驳。 康维的眼中,闪闪放光,他的“脑细胞”,正在迅速运转,我全神贯注地望定了他,过了好一会,他才喃喃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有点声色俱厉:“你说‘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康维神情恍惚,他用力拍打了自己的头部一下,才道:“这堆数字,事实超乎我的知识范围之外——” 我毫不留情地批评他:“是啊,你们各星体,对地球人的命数所知,比起地球人本身来,也好不了多少。” 康维居然肯为我的指责辩护,他道:“那样说不公平,要好多了!” 我冷然道:“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他认起真来:“如果地球人所知是五十步,那我们所知,至少是三万步——只是这堆数字,已遭到了百万步,自然出了我所能了解的范围。” 我再强调我刚才所作的假设:“如果这堆数字,根本不是人的命数,是你弄错了研究的方向,那么,你不了解,也是很自然的事。” 康维虽然十足具有地球人的反应,可是有时候,他的逻辑,不免是计算机的,他道:“那也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是有一堆在我知识范围之外的数字。” 他说了之后,又在头上拍打了几下:“而且,我的行为还很自私,唉,那是……”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那是”什么来,但我却可以猜得到,他一定想说“那是地球人的毛病”,我自然也只伪装作听不懂。 他又道:“我真没有把这堆数字和其它星体的朋友共同研究,而是据为己有,想自己一个人,在这项研究之中,有所收获。” 我叹了一声:“那么,你现在准备——” 他道:“是,我准备公诸同好——也会把你的意见,告诉大家。” 我又感叹:“其实,你也不算自私,那个算出了这一堆数字,也不知是哪一个星体上的人,才真自私,他们若是肯公布一下,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也不必叫我们在黑暗中摸索了!” 康维道:“是,这一点,我也会提出来。” 我问:“你的意见是,会有一次星际会议。” 康维的回答是肯定的。 我不禁默然,我知道有类似的星际交往存在,也知道对地球有兴趣的星际,甚至建立一个“观察地带”。我也知道这些星际人,对地球的研究,并没有恶意,只有帮助,可是一听到了,要举行星际会议这类话,心中还是难免大不自在。 康维接着说:“你可以通过现在使用的计算机,参加我们的会议,你所知会和所有参与会议者的所知一样。” 我并不“受宠若惊”,只是道:“会议的内容,我能懂吗?” 康维想了一想:“我会送一个软件给你,这个软件可以翻译你不懂的语言,使你尽量明白会议的内容。” 我只道:“谢谢你!” 康维道:“我这就发出邀请!” 接着,萤光幕上,便现出了我所看得懂的文字:“为第七○四四号研究项目,建议召开讨论会,起因由于一位地球人交来一堆含意不明之数字,初步疑与地球人生命数据有关,但不能确定,所以要听取各方面意见。会议召集人:康维十七世。会议附件,该组数字。” 然后,萤光幕上,静了下来,我呆呆地等着,过了大约三分钟,重又现出了柳絮和康维来。康维道:“三天以后的正午,会议开始——已有十七个星体接受邀请,到时,可能更多。” 我在这种事上,半分主也做不得,只能听他的安排。 我把和康维打交道的经过,对七叔、白素和红绫一说,三人的反应不同,七叔道:“太好了,能和外星人一起讨论这么深奥的问题。” 白素却道:“秀珍音讯全无,她要是不出现,总少了一个关键人物。” 而红绫的反应,却是谁也料不到,她高兴得直跳了起来,叫:“希望可以见到妈妈的妈妈!” 她的这个希望,绝不能算是异想天开,白素的妈妈早已“成仙”,变了外星人,说不定她也是会议的参加者之一,康维曾解释“七○四四”号研究项目,是针对地球人的研究,本来身为地球人,自然对地球人有更深的了解,理应参加这一项目的研究。 我忽然又想到,要是原振侠医生在,他一定会希望他的也变了外星人的海棠,也会参加会议! 七叔虽然一早就闯荡江湖,见多识广,但是对于和地球以外的高级生物沟通的经验,却并不丰富,所以他摩拳擦掌,很是紧张。 我想起在我少年时,第一次遇到“天兵天将”时的经历,那次经历,要不是七叔和当时另一名高级军官对我的支持,我惹的麻烦,还真不轻。 如今已过去了那么多年,当真是岁月如流,令人感慨系之。 康维说他会送一个计算机软件给我,可是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送计算机来的,竟然是他和柳絮本人,这实在有点非同小可了。 那天,我先是听到门铃声,红绫贪热闹,她照例叫:“我去开门!” 我正在楼上,只听得红绫打开了门之后,先是“啊”地一声充满了惊讶的叫声,接着,又是“咦”地一声,也是惊讶之至。 从这两个反应之中,我当然可以知道,来者一定不是等闲人物了! 但是,我还是未曾想到那会是康维和柳絮。 我一面问:“谁啊?”一面向楼梯走去,走不了几级楼梯,就看到了门口的情形。 只见红绫和康维,在门口面对面站着,伸手可及,康维瞪着红绫,红绫瞪着康维。 这时,我还没有注意到在康维身后的柳絮,只是看到两人互相瞪视的情形,很不寻常。 我知道自己女儿,不通人情世故,所以正待警告她“不得无礼”时,已听得康维斥道:“怎么一回事,没见过陌生人吗?” 红绫和康维差不多高大,她眼如铜铃,忽然伸手一指康维,大声道:“假的!” 说了那两个字之后,她再一伸手,竟抓住了康维的胡子,再叫道:“也是假的!” 接着,她后退了一步,作了结论:“全是假的!”- 那之间,康维的神情,古怪之极,竟然不知如何应付红绫的“指责”。 我已大叫:“红绫,不得无礼,他是——” 康维忽然很是悲哀,接上了红绫的话:“是的,我是假的——假的总有被人看穿的时候。” 红绫却又摇头,伸手在康维的胸口,打了一拳,红绫的气力大,“砰”地一声,那一拳也实不轻,但康维自然不当一回事。 红绫接着道:“你什么都假,心倒是真的。” 红绫所说的“心”,自然是泛义的,不是指“心脏”而言- 时之间,康维的神情,复杂之至,看得出,是高兴和激动的混合,对于他这个机械人而言,我看再也没有什么比红绫的话,更令他高兴的了。 而他竟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这时,柳絮在康维的身后,闪了出来,笑道:“小妹妹,这个正是我嫁给他的原因!” 红绫高兴地拍手:“真好!你们一定是爸常说的——” 说到这里,我已经下了楼,到了康维的面前,红绫一见了我,也没有再向下说。而康维直到此时,才缓过了一口气来,伸手在自己的心口,拍了三下,向着红绫:“你一语之褒,令我终生受用。” 他说得太文了,能够一眼看穿康维并非血肉之躯的红绫,不是十分听得懂,只是咧着口傻笑。 这时,白素也下楼来了,她道:“孩子不通人情世故,说的可是实话。” 七叔也跟了下来——他自然已知道康维的来历,忍不住极度好奇地望着康维,忽然一下子看到了柳絮,大吃一惊,指着柳絮,叹道:“美女见得多了,未见过美到这样绝色的!” 柳絮微笑:“七先生过奖了!” 康维则“呵呵”笑,搂住了柳絮。 (以上一段,假设红绫和康维是初次见面,是因为这一段,很是有趣好看——由此也说明,小说是凭空创造,不必受任何拘束。) 康维和柳絮的到来,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看到柳絮指着一辆载物车,上面有一只相当大的箱子,只当是行李箱,所以道:“你们准备住几天?自然越久越好。” 康维道:“我们来和你们一起开会。” 他指着箱子:“这是一套比较先进的计算机,以及一些仪器,你这里原来的设备太落后,不能应付开会所需——这些设备,开完会之后,我也懒得带回去,就当送给你,作为小礼物吧!” 我一听,这一喜非同小可,因为这“小礼物”,必然是人类科学未能企及的光辉文明——可以用作星际会议之用,差得到哪里去? 康维看到我喜形于色,也很高兴,他拍着我的肩:“你未必懂得用,但令嫒必然懂得。” 他转向红绫,忽然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红绫笑着点了点头。 他又道:“好,找一间房间,把我这套设备,先装将起来。” 我喝道:“慢着,刚才你对我女儿,说了什么鬼话?” 康维道:“什么鬼话,那是一种星际语,我问她,她的脑部,是不是经过——手术。” 在“手术”之前,又是我听不懂的三个音节。 我只好苦笑:“那是什么手术?” 康维和红绫齐声道:“恢复人类脑部原有功能。” 我默然。 科学家早已发现,人的脑部,亿万个细胞,一般人使用的,不足千分之一。也就是说,一直以来,人脑的功能,只不过发挥了不足千分之一而已。偶尔其中有数人,可以发挥到千分之二的,已经是人世出的奇才了。 若是可以把人脑的功能释放到了千分之十,甚至千分之一百,或是千分之一千,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实在难以想象——或是可以说一句:到时,所有一切不可能的事,都会变成可能。 红绫的脑功能经过释放,也就是说,动过那个手术,在其事前,自然是她妈妈的妈妈。红绫这种脑功能特殊的情形,地球人感觉不出,可是外星人一和红绫见面,立即可以感觉得出,这种情形,屡见不鲜,康维自然也不会有例外。 当下红绫道:“就装在我的房间之中如何?” 康维向我和白素望来,我也自然不会有异议。把康维和柳絮,带到了红绫的房间之中,那房间虽大,可是凌乱之至。一进房间,看到了那张绳床,康维便“咯咯”大笑赶来。 红绫并不发怒:“我做过一个时期野人,有些习惯改不了,所以爱睡绳床。” 康维忙道:“我不是笑这个,我是说,这套设备装好之后,其先进程度,人类科学远远未能及,和这原始的绳床对比,相映成趣。” 红绫侧头一想,也笑了起来。 康维打开箱子,取出许多仪器来,这些设备,有的我还可以约略叫出些名堂来,但要多的见所未见,也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用途。 怪的是康维只是略一说,红绫只消稍想一想,就能明白,帮忙装置,连柳絮在一旁,也插不上手,可是不多久,红绫已是熟手之至。 康维连连感叹:“卫斯理,你太好运气了,什么好事都叫你占全了,这样的女儿,唉,这样的女儿——” 他的神情欣羡之至,我心想开他几句玩笑,但一转念间,想及他只是一个机械人,若是叫他也只“生一个女儿”,这玩笑未免过分了,所以就笑而不语。 而白素却道:“你可以和她商量,用她的思想程序,作为你的女儿的主要思想……” 康维直跳了起来:“这可使得?” 我吃了一惊,忙道:“若是对我女儿会造成伤害,那自然使不得。” 康维向柳絮望去,柳絮立时点了点头,康维道:“这是断然不会,只是要耽搁约三十天时间。” 白素忙道:“孩子,你可愿去康维先生那里作客一个月,学些东西?” 红绫连想也不想,就道:“能带鹰儿去,有酒喝,我就去!” 康维大喜,忙道:“行!行!全无问题,卫君,你放心,断然无恙。” 白素笑道:“只怕大大有好处。” 康维笑:“未必,互相切磋一下,机会有的是。” 我知道白素的用意——红绫虽然曾经过那个“手术”,脑部功能大增,但是知识的吸收,也还有一个一定的过程。以红绫目前的情形而论,地球上能再让她知识增加的人,难找之至,而康维却是一个最现成的老师,难得他也喜欢红绫,自是再好不过了。 我虽然有点不舍得女儿离开,但念及此步对红绫必然大有进益,自然也不会反对。 至于后来红绫去了康维的古堡,竟因之而生出许多事来,当时是谁也料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