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季和去年正相反,雨水少得可怜。从春天开始太阳就总是明晃晃地挂在天上,让庄稼户不由地把心提起老高。 人们到处嗅着干燥空气里水分的味道,彼此不安地互相说:“唉,怕是要闹旱呐!可怎么好?” 自古就把天灾和人祸联系在一起,百姓们联想起去年的战争,叹息杀戮带来了太多戾气,以至于他们无辜地受到了上天的集体惩罚。 各地都酝酿祈雨的活动,连政府居然也开始信这套。有些县甚至以县太爷为首,浩浩荡荡地组织起可观的浩大队伍前往各个龙王庙参拜。 不料传来消息,说一支人数不多的红军趁霍山县长参加地方活动时发动了暴动,不但捉住县长大人,还缴了随行保安民团的枪,洗劫了许多大户的庄园。 年初苏家埠一战皖西扫荡军的精锐损失殆尽,中央势力几乎止于六安的城垣,周边左近统都受到不小的震动。 这次事件更令全省官员颜面扫地,也坚定了政府清剿的决心。山区为核心的各地纷纷成立“铲共义勇队”以自保,同时各地保安团也开始集结,在外围配合政府军扫荡。 大战将即气氛紧张,物价、粮价再次高腾,压迫着人们的生活难以喘息。 霍山作为此次战事的重要基地,早已在大街小巷挤满了积极剿共的官员和军人。 本地街道虽然狭窄,但许多人还是为了出人头地蜂拥而至,都要在这场大博弈中好好表现一把,以便博得上司的嘉许,最好再有个叙功的推荐信之类,那可就令人平步青云啦! 不过李桐自认他不属于这类人物。他之所以走在这湿了吧唧、散发着泔水般恶臭的巷子里完全是因为吃饭的需要。 毕业后虽然努力尝试要找个工作生活坐下来,但是毕竟不合他的心意,一个心怀天下的人怎能终老于办公桌前呢? 他终于忍不住去找了那位二表哥,经过恳请谋到了二十六师里一个营司务长的位置。 “这没什么,”二表哥笑嘻嘻地说道:“你别嫌官职小,好歹也是个中尉衔哩。再说此等位置均乃肥缺,没我的面子哪能到你手?要好自为之哦。” “我参军是想实现抱负,可不为了一己之肥!”李桐凛然道。 二表哥咂舌惊讶:“咦,现如今还有你这样的真个少见!我告诉你最好现实些,不要总想那些没有边际的东西。 哼,等打起仗来你看到血肉横飞的场面时自然明白我说的话。要趁活命,先顾自己。 什么国家、主义都是次要的。老弟,没有生命,那主义有什么用?” 李桐默然。二表哥说的似乎是有道理,但他总觉得和自己的信仰在某些地方不对劲。是哪里呢? 他说不出来,却也无法反驳,只得先去上任再说。心想:哼,走着瞧,早晚让你们看到我的本事。现在嘛……,用他自己的话讲:大隐隐于市,先忍耐再说! 他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巡游在街巷里,和商贩们讨价还价,满身铜臭、酒气、烂菜叶子的味道,令他不禁叹息自己怎么就自甘堕落了呢? 他回头看一眼跳着担子跟在身后的大头兵老贺,见他正用手扶住担子一头停下来瞧一个烟叶贩递上来的枯黄叶子。 “老贺,跟紧哦!”他吆喝道。“哎,好的、好的。”老贺急忙将烟叶放下晃晃悠悠地追上来,讨好地说:“那叶子不错,我正想着是不是营座会喜欢。” 李桐没说话,他不想理会老贺的瞎操心。逢迎长官人人皆知,不过他并没这样的心思,这样的小人物难道值得吗? 老贺见他不语,只好没趣地不作声,两个人一前一后朝豆腐店所在那条街道走来。 忽然李桐看见前边两个穿黄衣服的兵押着个穿老棉布长袍、长头发乱蓬蓬扎叉着的人迎面走来。 那人很年轻,看上去还是个书生,两条胳膊却被绳子捆住背在后边。 他突然站住脚盯住那个人,“天云,”他叫了起来:“怎么是你?这是出了什么事?” 杨天云被吓了一跳,错愕地仔细看看对方。“咦,李桐啊,你穿这身我都认不出来啦!”他瞪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你什么时候混上这差事了呢?” 李桐没有回答他,掉过脸来厉声问那两个兵:“这老兄犯了什么事情,为啥捆他?”说着瞄一眼他们胸前保安队丁的蓝灰色布制胸章。 “报告长官,这个人过关卡的时候没证件,有匪谍的嫌疑。我们排长命令送去进行甄别。”负责押送的士兵回答。 “开什么玩笑!他是匪谍?就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儿,我看你们排长是喝多了吧?”李桐故意瞪起眼睛来喝道,两个兵果然吓得低头畏缩不敢作声。 “回去告诉你们排长,这个人是我同窗的老校友,我担保他不是匪谍!” “这……,”押送兵尚自犹豫,老贺从后面走上来每人手里塞了两只红薯道:“长官都做保了你俩还担心个啥?拿去填填肚子吧。” 这两个立即满脸堆笑,鞠躬作揖地谢道:“既然是长官亲熟的人那一定错不了,我们回去只说查实无差错就是,请长官放心。” 李桐嗯嗯啊啊地摆足架子,又叫他俩给杨天云松了绑,这才挥手打发他们回去了。 “老贺,你先去办货吧,我和杨先生到前边吃些茶点。”李桐吩咐道。 “是咯,办完货还回来和您碰头不?” “不必、不必,你先回去就是。” 老贺巴不得这自由自在,点头哈腰地应了,挑起担子一溜烟去也。杨天云先谢过李桐,又有点担心地问:“没什么妨碍吧?咱们去茶馆子不耽误你公事?” “有什么要紧,反正都是些杂务。”李桐不经意地挥挥手。 两个人转过街角,挑桥边茶座的清静处坐下,点了壶六安瓜片、一碟瓜子和一碟风干羊肉来吃。 “这地方本来出一种黄芽茶,形似雀舌、嫩绿披毫,香气清香持久。可惜如今已经不多见了,这样的小馆子指望是没有。” 听李桐说着杨天云微微地笑了,说:“你还是老样子,说话手舞足蹈地。“ “本性难移么。”李桐说完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指指身上的军装:“你别看这个,那是皮,专给别人瞧的,我还是我,老样子没变。” 杨天云口中嘁嘁有声:“你瞧,小布尔乔亚的风骨现出来了罢。我又没说什么,你敏感干啥?”说完煞有介事地上下打量一番,带几分酸意地挖苦说: “哟,看出来你李大学长现在风光了,肩膀上还抗着星星哩。” “唉,你莫要拿我开心哟。”李桐苦笑:“我这不也是为了生计么,不得已而为之呵。现在才知道咱们那时太多空谈,要想努力成功可不是简单的。” 说着话题一转:“天云,你这是从哪儿来?怎么落得如此狼狈? “嘿嘿,”杨天云叹口气:“我从山里来,还用说?” “那么,你真是红军罗?”李桐吃惊地问。 “你们以为山里的每个人都是赤色的么?”杨天云不满地瞪他一眼:“我家在杨树坪,有老宅和百来亩地。四个月前父亲去世找人捎信给我,要我回去继承家业。 你知道我不耐烦农事,便在父亲去世后做主卖掉半数土地开了个杂货店和一个布店。 本想依托它开始经商做生意,谁想闹起苏维埃了,人家硬说我家的钱财是‘剥削所得’,店铺充公,把我关起来改造了一个月。 到后来说大战将至,不是赤色的分子不能住在苏维埃的屋檐下,就把我全家赶出来,房屋也被征用。 我只得把母亲寄放到亲戚那里,谁知当晚听人说赤卫队抓人名单上有我的名字,吓得连夜逃了出来。 不敢走大路,只捡小道。晚上就在坡下蹲着躲躲。好容易到黄泥冲,又被保安团按住,硬说是山里的探子。 哼,这年头真不知是该做人还是该做鬼,反正两面都难!” 听他一通苦水李桐不住地咂舌摇头,拍拍肩安慰他说:“算啦,好歹还留着命在,回合肥去罢,凭你的笔杆子兴许还能找碗饭吃,不比在这大山里受穷鬼的气强么?” “话不是这样。我家自曾祖公起做篾匠,靠手艺挣出这份家业难道容易么?怎的就成了‘剥削所得’? 凭人一面之词就夺产占屋,这口气怎能咽得下去!难道就没有一个公心正直的出来说句话?” “唉唉,莫激动。你看你脸都通红罗。”李桐忙道:“这日子不会长久,总要翻过来的。你看如今这里大军云集,”他看看周围,压低声音: “光本县周边就有三个师呢!要不你留下等等,和队伍一起回去?或者去参加‘还乡团’?我听说他们那里都是你这样失地夺产人家的子弟,个个都憋着劲要回去寻仇的。” “算了吧。”杨天云摇摇头:“我能干什么?杀人咱不会,打人又没力气。倒是听你的先回城里再做打算,反正老母亲还留在家乡,若是复原了,政府定不会亏待我们的。” “那是,到时我出面给他们说说,保管请他们帮你挽回损失就是!”李桐拍着胸脯一脸正义地说。 包起没吃完的茶点,李桐先带他去吃了一大碗麻鸭煨面,然后理发、洗澡、换新衣服。 临分手赠他三十元的交通票做路费,眼看着杨天云垂着头走远的背影,他忽然感觉到此人身上似乎已显老态。也是,身心俱疲的人还能如何呢? 李桐回想起当年杨天云和自己之间民主与独裁的争论,不觉好笑。噫,其实民主就是多数人对少数人的独裁,世上绝对公平合理的事情是没有的呵。 他现在同意这样的论调了:国民之愚钝,断不可取民主之柄轻而授之,防渐大以谋私者也! 正想到这里,一队铲共义勇队踏着新学的军步迎面而来。从这些黧黑的、毫无表情的脸上李桐看到的是坚定和不妥协的态度。 他不由地兴奋起来,挥舞着胳膊叫:“嘿,收复匪区,把主人的还给主人,让秩序快些恢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