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夹道经过院门紧闭的益乐堂大门,门上的匾额有些地方破损了、挂着蛛网。 并不是没人打理,而是自院子给了农学院这门就少有出入,所以远不像以前常常清扫的缘故,甚至连寿礼自己也许久没来过了。 他在门口停留一阵,背着手转身继续往里走,由角门上进去便是上房。 栀子花下有个小丫头正扫地上的鸡粪,见他进来吓了一跳,垂手站住低了头。 寿礼做个噤声的手势,侧耳听听,问:“这屋里谁在说话?” “是五夫人和大少奶奶在夫人屋里聊天。”小姑娘看看他的表情小声回答,又问:“老爷,要不要我先过去告诉一声?” “不用,你做事吧。”他说完走过去,在门口听到里面“格格”的笑声,伸手掀起蔑帘说: “哟,这样热闹?五弟妹也在?今天怎么来得这样齐整呢?”屋里的人见他进来忙都起身。 这三个人年龄上下相差不多,但辈份、地位却不同,所以纹香坐在上首,红菱在她左手,竹子则在右手稍远些的位置上。 竹子还未正式过门,但已经时常来走动。或帮纹香做些活计,或说说话散心,偶尔也陪她到外面走走、看看。 所以见了未来公公倒也不怕生,笑着转身去倒茶,一面口里说: “我刚在五婶那里帮她把小树哄睡了,出门碰上个送信的邮差,又恰好是五叔写来的。 婶子拉我来,请阿娘读给她听,才读了一半。阿爹请坐喝茶,听阿娘把信读完罢。” “嗳哟哟,瞧瞧呀!还没过门呢,这爹、娘都唤得好亲了,竹子你敢在洪升面前叫两声不?我谅你不敢!” 红菱因丈夫有信心情大好,故意地开起竹子的玩笑来,羞得她抿住嘴巴躲到纹香身后去了。 寿礼呵呵地笑,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大好的感觉,忙坐下催促说:“五弟难得来信,快讲给我听听。” 于是纹香又重头念,无非是些问好、自己无事、红菱及孩子如何的话。 红菱满面幸福十分满意,寿礼却有点糊涂,他茫然地看着纹香问:“完了?” “啊?完了。”纹香愣一下,很快明白过来,赶紧说:“哦,这里还有个字条是给你的。”说完抽出张竹纸签筏来递过去。 微笑着将叔仁的信递到红菱面前:“喏,这是五爷的亲笔哟,你快接着好好摸摸,说不得他那边能感觉到呢。” “呸!” 趁她们开心,寿礼匆匆扫了一遍信上的内容,然后故作无事地叠起来放进衣袋里。纹香瞧了没做声,红菱却问:“他、他给您的信里说些什么?” “哦,没什么特别的,也无非问安之类。”寿礼停了停忽然微笑说:“他兴许在外面有点腻了,似乎有要回家的意思。五弟妹你再忍耐一时兴许就有消息。” “哎呀,这可太好啦!” 纹香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微笑着说:“五爷在外头奔波这么久实在也该回来照顾家了。老爷你最好写封回信,劝他早些回啊。 红菱,让竹子帮你也写封信明早拿来交人送出去,兴许他看了就往回赶也未可知。” “是呀,那才好!不过又要你们帮忙费心了。” “自家人么,这有什么客气的?”寿礼会意纹香的话,赶紧接上来,就叫竹子陪她回屋去写信,然后悄悄拉拉纹香的衣袖回到里间,道: “看来老五遇到麻烦了。以他的脾气,不到南墙他不会想回头的。唉! 这可真不知是福是祸,当初意气风发,现在却这样消沉、无奈的口气,什么事能让人变化这般大呢? “怎么回事?”纹香惊讶地问:“我就觉得你神色不对所以支开红菱,难道很严重?” “他信里也没明说,只是口气不好,哪还有两年前的影子? 这里边引用不少老庄之言,什么‘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还有‘小惑易方、大惑易性’。 叔仁可不是个喜欢谈论这些的呀,这是怎么了?我觉得后面定有难言之隐!” 纹香频频点头,她倒不懂哪些晦涩的文言古句,只是听寿礼的话知道他替自己的弟弟十分担心,猜想肯定情形不好。 想想说:“既这样,还是派几个可靠弟兄接他回来吧。” 陈老爷知道纹香并不很清楚叔仁的去向,不过她的话提醒了自己,他要过信封仔细看上边落款的地址,那还是五弟和自己约定的地址。 但信显然是辗转过去的,上海那边的人没来过电报,应该没见过他。六安的郭二林夫妇也没提过叔仁,说明信不曾经过他们的手。 那这封信到底如何抵达上海,又怎么转到这里的呢?他想不明白。只好含糊地点头。 “啊,对了!”纹香忽然叫了声把寿礼从思考中拽了出来:“这儿还有一封信,刚才一起送来的,你猜是哪个?” 她说着从背后亮出个信封来,看寿礼错愕的样子得意地告诉他:“是六叔来的,没想到吧?” “季同?”这回陈老爷可真吃惊了,老六到欧洲一去数载没音信,听说他已离开德国,寿礼正担心之际突然冒出封信来,让寿礼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有些激动地扯过信封,都是用厚实、结实的纸张,上面还有装饰性的纹路,有种异国的味道。 抽出信纸匆匆扫过内容,寿礼长出口气:“谢天谢地,这小东西总算是有着落。”但马上又拧起眉毛:“哼,他还是不听话,擅自去考日本的陆军学校!” “怎么,他还是去了东洋么?” “可不是!说因为在德国学习过所以考试合格可以直接入学,不必入预科,而学费相对德国又便宜许多。 这孩子认准的路十头牛也拉不回!好在如今有地址,可以给他寄钱、写信,不必担心了。” “也好,”纹香劝道:“东洋总比西洋近,他要回家也容易。”寿礼听了哭笑不得,只一个劲摇头。 季同信里提到的事很多,他是从头讲了自己要去日本的缘由。据他说从去年起欧洲失业率腾高不下,物价飞涨,小公司不断被大公司兼并。 他身在德国体会最深的是法德之间的仇恨,法国人认为还得继续榨德国这头奶牛,而德国则要求法国取消战争债务和赔偿以使自己度过难关。 两边说不拢,所以德国人对法国很有怨怼之心。寿礼想到威廉,开始理解他为什么不想回欧洲,看来洋人日子也不好过呀! 然后提到的就是德国兴起的新总理和他倡导的一个国家一个党,居然与委员长的论调极为相似。 并且季同说这还不是个例,连法国也有党团喊出了类似的口号,认为唯有独裁可以使国家统一并且凝聚力量。 然而当季同抵达美国,却发现美国新闻一边倒地同情德国,认为法国人做得太过分了。 不过用季同的眼光看,美国人只是嫉妒法国得到的赔款太多,嫌自己从中渔利太少。 季同告诉兄长,这边的德国裔朋友很得意地说,他们每年从美国资本家手里能够获得上千亿马克,而这些钱居然都是为了捧那位总理上台的。 “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捧这个人吗?因为他能对法国强硬,能阻止继续赔款,能让这些钱掉头用于支付美国资本家的贷款利息从而保障他们的利益!”季同的话让寿礼深受触动。 “美国的道路远没有德国的平整,美国的工厂远没有德国那样使用崭新的设备,美国的社会甚至都不如德国那般秩序井然。”季同继续写道: “但是美国资本家居然能够把那么多钱给德国,却不用在自己人身上。用他们的话讲,资本是没有国籍的,有的只是利益!” 之所以现在才来信,是因为季同到了美国才知道日本学校开学季与德国不同,所以他在友人的陪同下游历了美国几个月的缘故。 上述感慨就是他游历之后做的注脚,不过他后来还是说: “美国地方广大、资源丰富、人口众多,无疑其战争潜力巨大,所以它也不怕千里之外崛起个欧洲大国。何况如果德国真的过分了,那也不羁为干涉欧洲的好借口!” 寿礼目瞪口呆,他觉得季同的思路已经开阔到令自己刮目相看的地步。看起来,让他先去德国的选择并没错!他欣慰地想。 不但开拓了眼界,而且看来季同还认识不少朋友,这对他将来肯定是有帮助的。 做兄长的寿礼不担心别的,中日已经在满洲和察哈尔问题上搞得很僵,最近又在上海差点动起手来(藏本英明事件),这个时候小六去日本就学是否果真合适?是否安全? 他暗自为此担心,一面嘴上又自欺欺人说相信季同该知道怎么做。 不管怎么说小六还算是在老实上学啊,但是叔仁算怎么回事?寿礼最烦恼的就是这个。他离开女人们,自己来到书房提笔给叔仁写回信。 却觉得心烦气躁没法继续。他在屋里踱来踱去,三牛见他这样不知该进来还是不该,在门外犹豫着被他看到了,问:“什么事?” “老爷,大管账来了。” 寿礼一愣,赶紧叫请进,就见刘忠合在柒铭搀扶下柱着手杖进门。“诶呀老哥,你怎么来了?有事我可以去你那里嘛!” 寿礼忙叫三牛搬张椅子过来,又特地加了个软垫放在他背后。大管账呵呵地笑着谢了,说:“艾玛太太给的药管用,这西药见效就是快!” 然后示意猴子将房门关上,对陈老爷说:“大老爷看如今的形势,有什么说法?” “嗯?”陈寿礼未料他上来就说这个十分意外:“老刘,你不是只看账簿、不过问政治的么?这……怎么忽然问起来,倒让人没想到。” “其实我是听猴子念账目突然动了凡心。”刘忠合指指柒铭怀里的几本账册:“这都是咱们为三老爷囤积的军需。” 寿礼立即严肃了,看看柒铭,问:“老刘莫非从中看出些问题?” 刘忠合点头:“这次作战还只是打冤家而已,子弹用得稀里哗啦不说,而且药品、服装等损耗都是巨大! 老爷,凭这样打下去,咱手里这点积蓄完全不够看呐,若是韩旅倾巢而出,只怕一个月功夫咱就只好拼刺刀了!” “嘶!有这么夸张?”寿礼吃惊:“老三不是总夸,说咱们粮单充足么?” “确实如此!”刘忠合苦笑:“我找几个人问了缘由,进行过调查。原以为是不是有人做过手脚,不料这却是真的!” 他接过账册来翻开,指着说:“您看,阻击部队一个连,在第一天就打出去两万三千六百发子弹,平均每人打掉一百二十发! 老爷你知道罗芳和老陆告诉说,国军操典上每兵携带的子弹量有多少?” “多少?” “标准是一百发,但只有委座身边精锐能做到,一般只有三十发,地方军只有十到二十发。”刘忠合说完轻轻叹口气。 寿礼却正相反又倒吸口冷气:“啥?那岂不是说……?” 刘忠合点头。 “这老三,这么放纵当兵的,也太败家了!” “还真怪不得三爷。”刘忠合摆摆手:“我原也这么以为,后来陆长官告诉我,咱们机枪、花机关、驳壳枪量都很大,所以用弹量多。 当然,他们也不曾限制弟兄们。要不是这样,韩旅一个整团攻咱们两个连怎会伤亡惨重?” “这是两回事。”寿礼思考着摆摆手:“一个是用最少的子弹准确消灭敌人,一个是用最大的弹雨制止敌方进攻并消耗其锐气。 若是单纯用子弹解决问题,那韩旅若是搬来了中央军,难道我们还能打得过么?你拼消耗总是有尽头,咱们储备就这么多嘛!” 刘忠合点头:“所以,还是不能由着当兵的乱打一气,耗不起!” “耗得起也不能这样干!”寿礼笑起来:“一颗子弹才多少钱,能用一颗子弹造成的伤亡,怎能不管不顾地花上一百发呢? 我看得让老三立个规矩,哪个排长打死敌人花的子弹最多得罚他的薪饷,这不都是老百姓血汗换来的?粮食知道节约,弹药怎就忘记了哩?” 他说完把手一挥:“你提醒得好!这事你不要去和他讲,这家伙好面子,我让小苏找机会和他说。咱们去就成说教,换成苏鼎他肯定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