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战事过去,山峦重新披上一层淡淡的绿装。 农民们重新来到田边,背着手审视着自己全家赖以活命的土地,心里盘算着收成和家人的饭量,他们为不得不缴纳的地租和赋税发出一声声叹息。 远处耕过的泥土散发出阵阵芳香,却没法叫人高兴得起来。 军队离开山区以后,还乡团在保安部队和警察的协助下获取了权力,帮助地主和商人镇压反抗,逼迫穷鬼们忘却苏维埃的故事,重新臣服于他们的秩序。 那些地主既满足于重返故乡,同时又急于将捞回损失,加上商人趁机提高各种消费品的价格,有钱人必须为自己的享受付出更高代价,转嫁负担显得必要而且迫切。 在山区里六四甚至七三地租普遍地流行,尽管有些地区在苏维埃前通常最多只是五五。 这引起了农民的极度不满,许多人开始重新怀念苏维埃,悄悄地互相说:“是呵,他们太喜欢杀人了。不过,毕竟他们可以让我们活下去呵!” 禁止集会、禁止夜行、禁止传递消息、禁止进山、禁止不随身携带证件、禁止……。 总而言之,许许多多的新命令都让人厌恶,不单因为增加了限制,而且严重干扰生活,严重得似乎空气都快凝固了。 每当有新的布告张贴,路过的人都会说:“瞧,准又是告诉咱们不可以如何了,真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用?什么时候才算完呐?” 在皖西大山里一个叫做三郎寨的村外,本地民团设了个关卡。这里曾经是赤色旗帜最坚强屹立的地区之一,所以民团时刻警惕着。 距此不足五里处便有保安中队驻守,可以随时向他们提供增援。因此民团有恃无恐,甚至敢派出小股巡逻到两侧山上去查看,防止任何违反或密谋。 关卡最高的“大官”是民团的某位队长。此人既好酒又好色,生就一张圆胖的麻坑脸。 不过他胆子蛮大,而且是团总老爷的小叔,有外号叫“麻饼”,据说因为在军队里和长官抢女人闹出事端,结果被人家轰出来的。 一天,麻饼吃过午饭闲来无事,在温暖的阳光下晒得惬意,忽然想起户“匪属”的女儿不错,上次路过碰个钉子,这番定要尝到才好。 于是也不带旁人,自己挎支勃朗宁转轮手枪就闯过去。那老两口唬得打颤,哪里拦得住这色虎? 被他推出屋去从里面插了门,在外急得跳脚。小姑娘在里面又惊又叫,瓶瓶罐罐、桌椅板凳响个不住,后来便扯嗓子哭喊起来。 老两口正绝望之际,忽见条黑汉子跑进门,手里捉了条柴棒,上前一脚踹开门冲进去。 里面麻饼嚎了两声,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捂着淌血的脑瓜跑出来,那汉子在后面穷追不舍……。 老人们楞下,赶紧进屋看时,发现自家女孩儿只挂件兜肚在身上,忙扯过家里唯一的被子给她遮住。 老头儿便去灶下抓起菜刀往外跑,不想正和个人撞满怀,抬头定睛看,是方才那黑皮汉子! “老人家,你这是去哪儿啊?那小子跑得飞快,你追不上。还好他不曾来得及,你们赶紧带姑娘收拾、收拾远走高飞吧!”那汉子道。 “恩人呐,叫我可怎么报答才好?”老人差点跪下,被黑汉子一把拉住,正要说话,忽然那姑娘从里屋跑出来,“噗通”声跪下,哭喊着: “谢谢大哥救我,你好人做到底,帮我杀了那个王八蛋、畜生!” “嘿,你做啥哩?”老汉忙叫:“把她拉进去快让恩人逃命,否则来不及啦!”说着弯腰帮老太太去拽女孩子起来,谁料她死活不肯!黑汉子见状只得答应: “姑娘你听大哥说,我定找机会给你报仇。不过那小子逃回去怕难善罢甘休,会带帮手回来的。 你且尽孝在先忍了这节,随两位老人家去寻个方便处躲过再说!” 姑娘听了抹把眼泪点点头:“我听你的。不过你可一定帮连弟,有朝一日再见面时我做奴才报答你!” 黑汉子笑了:“做什么奴才?咱不兴这个,你只记得苏维埃就行了。” “啊,你是……?” 忽然外面有人沙哑地叫:“老付、老付在吗?” “哪一个?”老头儿忙探出头去,见个邻居在篱笆外伸着脖子,瞧他便急急地说: “你是不是得罪麻饼了?我才见他正吵吵着集合队伍,说要来拿你,还不快跑?”说完弓着身子溜掉了。 “孩子,我两个儿子都跟你们走了,我不能把你丢下呀!”付老爹为难地回头看黑汉子,那汉子轻蔑地摇摇头: “能抓住我的龟孙还没长大哩,老人家不用怕。你们只管走,后边有我安排。再说……,我答应连弟姑娘的事情还没办是不是?” 他连哄带劝,总算让一家三口动起来,匆匆取了几件衣、被离开。家里本来就被几次光顾的团丁某、们搜刮得干净了,也没什么可以留恋。 趁他们不注意黑汉子往老太太口袋里放了枚银元,在大门口眼瞧着三口人走远了,自己想想反沿着方才麻饼逃走的方向迎上去。 才走了三、四十步,就见麻饼领头带着七、八个团丁气势汹汹地出现在前面道口。 一瞧他麻饼先愣了下,接着大叫声:“抓住那小子,他是赤匪!活捉、打死的都有赏金!” 本来众人以为麻饼不过是去欺负人家小姑娘反挨了揍,大家想看笑话。 不过听他说那家人窝藏着匪类,捉住的话有赏钱,这才精神抖地跟来几个,麻饼叫唤吓大家一跳,仔细看对方似乎没带枪械,顿时来了精神,咋呼着冲过来。 黑汉子转身朝山上跑,后边这几个便一直追。 黑汉子在前面纵蹦窜跳,后面一串团丁好像玄色的蚂蚁跟着,逐渐朝林密的地方钻进去。 团丁们原来是怕有埋伏,但追过一、两个山包后胆子便大起来,甚至放了两枪,子弹呼啸着从身边六、七尺远处飞过,心疼得麻饼叫: “谁他妈打枪?打还不打准些,净浪费老子的钱是不?”他一吼可没人敢再开枪了,黑汉子跑得更加自如,心想等累死你们混蛋,老子再一个个地收拾! 他正要越过一道土坎,没留神脚下被突出的树根绊住“噗通”跌倒在落叶里,身下松软得好像棉花般。 还未来得及站稳,一名民团出现在面前,瞪眼端枪地大叫:“我抓住他啦、抓住他啦!” 黑皮汉子趁他手足无措之际伸手拽过他的枪,用枪托在那家伙肚子上狠狠捣下去。 这时另一个团丁在坡上发出声怪叫,汉子拉枪栓就打,谁知没响,只好抡起来朝他脑袋上丢去。 转身要跑时第三个人扑过来将他拦腰死命抱住,叫着:“弟兄们快来分大洋啊!”黑汉子正想掰开他的手,一支枪托已经照他的头上砸了下来! “啪”地清脆枪响,那枪托从他额角蹭过去掉在地上,枪的主人仰面朝天地倒下去,脸上难看地被打了一个血洞。 又是声枪响,抱住他的家伙身体软绵绵地坠落了。第三声枪响后目瞪口呆地站在坡坎上的团丁丢开手里的柳叶刀倒在树下。 其余几个慌了手脚,高声嚷着:“不得了,有埋伏、中计啦!”掉头便跑,这时第四声枪响起,跑在最后的那个身体一颤栽下去,翻滚着落到灌木丛中了。 麻饼本来跟在后头已经累得不行,听到枪声又看自己人纷纷逃回来,知道不妙,大叫: “不许跑,给老子顶住、开枪!”自己却不由自主地脚下打软,哆嗦着转身逃命。 黑汉子此时已经迅速捡起条钢枪来,“哗啦”地推上子弹,瞄准麻饼的后背扣动扳机……。 能逃的都逃了,山坡各处散落着四、五条躯体,风中隐隐有些血腥气。 黑皮汉子走到麻饼跟前蹬了一脚将他翻过身,那家伙嘴里淌出血来无法说话,转动眼睛一副可怜求饶的模样。 汉子冷冷地说:“你有本事欺负人家女儿?现在下地狱和恶鬼做伴去吧!”说完俯身搬起块大石头砸向他脑袋。 “黑大哥还是这么侠义呵,小弟看来今天也算做了件好事。” 汉子猛地转身举枪,见自己面前站着个头上包着头巾,满脸胡须的瘦高个子,但手里却拎着一支锃明瓦亮的德国造驳壳枪,不禁一愣,想不出这人在哪里见过,抱拳道: “刚才危急时救命的是这位兄弟?失敬、失敬!请问是哪座山上的,今天没带礼仪,可容在下改日登门致谢?” “哈哈哈,大哥你好忘性!咱们两个交手没多长时间,怎么连我也认不出了?哦,对了,我如今这身打扮……嘿嘿,也难怪你认不得。” 黑汉子怔住了,听话头对方是认得自己的。他仔细打量,吃惊地放下枪问: “你、你到底……?哎呀,你不会是陈三爷吧?你不是在做团长么,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不错,还能想起来。”陈仲礼笑嘻嘻地把枪往腰里一别:“这个嘛,是你们的人赏的,说来话长。 不过黑七大哥,咱们还是先收拾、收拾离开这里。好汉不吃眼前亏,人家哪里那么容易罢休?肯定要找回来的!” 一句话提醒了朱全保,两人忙在尸首上搜索一番,将能找到的武器、弹药,连那把柳叶刀都取了,一支土枪不值得,便在树干上砸坏。 朱全保临行忽然想起,跑回麻饼那里,伸手用柳叶刀割开他衣襟扯下一大块,团起来塞在自己兜里,这才追上仲礼钻进树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