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厅长果然是位信人,怪不得陈仲礼常说你是个好朋友!”徐业笑着请他入席。 “哦?陈贤弟这样评价?过奖、过奖!”李杜星惊讶地瞟来一眼,笑着摆手谦逊: “不过是因为当过兵,沾染了些义气作风,总喜欢为朋友两肋插刀罢了。怎么,徐先生和陈总指挥很熟?他近来如何?” 徐业先未回答他的问题,连声催李掌柜赶紧上菜。 不一会儿桌上就摆得满满地,什么清蒸狮子头、芙蓉鸡片、软兜长鱼、油爆肚头、青瓜虾仁等等,最后在中间摆了个热气腾腾的鲇鱼粉丝豆腐砂锅。 几杯米酒下肚,这才渐渐展开话题。听徐业介绍陈家已故太太乃是自己嫡亲姑母,李杜星这才恍然大悟:“唉呀,说了半天,你和陈家关系这样近!” “我也是才从家里来信上得知李厅长原来和陈家兄弟有那样的渊源。”徐业微笑:“我们虽然经常打交道,却不料缘分如此之妙,实在令人惊奇!”说着端起杯来敬对方。 喝下酒,夹了一筷子鱼片。李杜星边发感慨,边问他家里可好,信中可提及陈家情况?徐业这才说: “这次家父来信正是为陈家的事,还附带了仲礼给你的信件。”说着从皮包里取出信推过去。 李杜星掀开一角,见封口完整,便撕开取出新纸看内容。看完以后将信收了,依旧推回到徐业面前,然后把酒杯放在唇边不语。 “怎么,很难办?”徐业问。 “这个陈三,他每回来找我都是出难题!”李杜星苦笑:“不过他这回出的题目可真够大!两个区火并,参战的有上万人。 想不惊动上边都不大可能呵,韩旅的告状信已经到了,一个副官还去了剿总,说他临阵脱逃、抗命、赤化等等,好几样罪名。人家告状在先,这局不好扳呀!” “动作这样快?”徐业皱眉。 “不过,这小子也是有福气,还好有个足智多谋的兄长!” “怎么讲?” “你可知他们在周家桥建了座教会医院么?” “唔,有所耳闻。” “嘿,不知那陈寿礼怎么想的,居然和洋人打得火热。据说那‘圣天使’医院是由美国银行出资,从法国和德国购买器械,英国教会经营,主任医师来自比利时和德国。” 徐业听了个糊涂:“这……,然后呢?” “最妙的是,陈仲礼亲自带了一个排去给医院屋顶安装十字架,并且还为建筑外墙刷白灰。 这场景陈寿礼找来个洋记者拍了照片放在上海滩报纸上,以示中外军民共建和谐的意思,结果《中央日报》居然还转载了!” “诶呀,妙哇!”徐业两手一拍:“那、那岂不是省府这边也看到了?” “说的是。”李杜星点头:“本来刘主席听说一个保安团把一个旅打了,大骂说哪个团长带的兵?想造反呐? 第二天看到报纸又将桌子一拍,大叫说哪个团长带的兵?居然这么能打?” 徐业“扑哧”笑出声,听他继续说:“这张照片可给刘主席出难题了,到底管还是不管呐? 军队那边的意思本来是要把这个团缴械,可报纸上照片登出来他们就不敢吱声了,把皮球踢到省府,说地方保安部队之间的事不归他们中央军管!” “那不是很好?”徐业赶紧说:“只要军队不插手,省府这边还是可以做做工作嘛。” “屁!”李杜星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他趴到桌上,压低声音说:“老兄,咱们都是为陈家,自己人不说两家话。 你当现在是什么情势?难道省府说了就真地算数,军队那边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人家韩旅在军队也是有根基的,未必买账,若办得不好被哪个大军头忌恨上,后患无穷!所以刘主席投鼠忌器,踌躇得很。” “不至于吧?”徐业惊讶:“报纸上不是说要建设三民主义新国家、提倡新生活,军队怎能无端干涉民政?” “嘿嘿,话是这么讲,可不敢真信!”李杜星饮了这杯,借着酒劲接着问:“你可知委员长对蓝衣社那帮人是怎么训示的? 社会生活军事化,在家庭、工厂、机关、学校,每个人都必须学习服从、纪律、牺牲、严格、清洁、勤奋、准确和保密等等好习惯, 勇敢敏捷、吃苦耐劳、行动一致,必须坚定地团结在一起,准备为国家和团体做出牺牲……!老兄可从中听出些什么来?” “委员长说得……没错呀!” 李杜星呵呵地笑起来:“你们这些人呐,没有政治头脑!”他给自己又斟了一杯: “没错,话是挺对,而且人家德国、意大利、日本也都这么干的。 委员长是留日回来,他眼光好看得很清楚,咱们是缺乏这些东西。可问题这是中国,不是日本或者欧洲!” “怎么讲?” “唉,你老兄生在蜜水里当然看不透!”李杜星摇头:“委员长的意思,是要军国化。 让全民过上一段时间的军事管制生活,从而改变国民的素质,包括他推行的这个新生活运动便是个试行的意思。”李杜星说完冷笑: “老兄我问你,你家乡识字率多少?学龄儿童入学率又是多少?还有有多少人在温饱线下挣扎? 你说差矣这么大,欧洲和日本那套如何能在中国行得通?” “嘶,照兄弟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徐业说着,起身去看看门外,然后关好门,回来坐下压低嗓音:“真是个一厢情愿了?那怎么办?” “所以要掌握军队啰,有军队在手,什么大小军阀、土匪、赤患统统消灭!”李杜星笑不叽地回答: “这就叫军政。中山先生不是说民主要分三步,前两个时期是军政和宪政嘛,委员长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中山先生的理想前提,是建立一支有纪律的、有理想和信念的军队,这支国军可做不到!”他冷笑: “兄弟我多年在军界管理后勤事务,这里面的猫腻见得多了。如今的军队只好说是个工具,用来执行军政没门!” “那……,你在军界已经做得不低,既然知道委员长对军队更多倚重,为何还要离开军队?”徐业不解地问。 “两个字:失望。”李杜星叹口气:“年轻人总是抱着理想和幻想的,当这些破灭,把这世上的事务看得清楚明白了,也就觉得不过如此。 cc也好,蓝衣社也罢,口号喊得蛮响亮,可总归最后都要到私利上去打转转。 真要是文官不爱财、武将不贪权,济南、满洲、察哈尔会是那个样子?哼!”他鼻子里重重出口气: “既然都是捞好处,做官僚又有什么不好?反正趴着等人送钱上门,然后盖图章便是。 这个容易,而且没有心理负担,省得见到那些尸体和赤贫如洗的百姓成天做噩梦!” 所谓酒后吐真言,他说的是真心话。 徐业点点头,他可不敢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引回原路上来问:“所以,你的意思是陈三和韩旅的纠纷,最终可能还得看军方的态度?” “那是肯定的!”李杜星斩钉截铁:“不过,这张照片登出来,至少让军头们有了忌惮。有洋人在背后撑腰的总是更硬气些,你说对不对?” “嗯!”徐业笑了,他自己身在钢铁业,对外资的力量颇有感触。“嘿,你说也怪!现如今民国了,不是说不平等条约也废除了?怎么洋人还这么猖獗呢?” “让人家拿捏着嘛!”李杜星苦笑:“海关、盐务、邮政名义上是收回了,可副职还是洋人把持着。租界也还在对不对? 许多不平等条约废除了,尤其大战之后,欧洲需要复兴因此也做了些让步。可以前的赔款还得付,该给人家输的血一点也不能少!”李杜星往前凑凑低声说: “再者,你我心里都清楚,如今繁荣的背后有几块钱是咱们自己人投资,日本、英法、美、德的资金又占多少,尤其重工业,对不对?所以什么都得看人家脸色!” 徐业想到太原钢铁厂叹口气,号称官办,可官府不也是从日本人那里借钱? “你说的是,所以陈寿礼看得明白呵,他这张照片居然让司令部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不过这事总不能这样挂着,据说韩旅把持县城,连县长都只好在乡下办公,这叫什么事?” “哦?”李杜星眼皮眨眨:“妨碍公务,这倒算得上是个说法。那县长是站在哪边?” “自然是站在陈家兄弟这边的。” “好极!”李杜星点头:“看来陈家大兄蛮有头脑。” “唉,至少比我那个大哥强!” “怎么说?” “他如今还是个保长哩,结果为纳税这事成天焦头烂额,被搞得不得安宁。家父说还好现在仲礼的兵驻扎在镇上,不然固始那个县长说不定会对我哥不客气!” “这样糟?” “你可不知道,自从实物地租改货币以后,农村一塌糊涂!王安石那个时代银子都比现在多!小家小户上哪里找银钱去? 把地放在地主名下,税金还不是大户替他们出?可地主收的是粮食,交的是真金白银,地主也不是自己能生银元的你说是不?” 李杜星听他最后这句“扑哧”笑了:“你家才花几块银元?你可晓得这两年洋人从咱们手里挣走多少白银么?”他伸出两个手指:“两个亿!” “啥?”徐业大吃一惊:“娘诶,我说市面上怎么钞票越来越多哩。可……,洋人怎么突然想起要银元了?” “欧洲银元贵,咱们这边便宜,人家收走拿回去吃差价很赚钱的!”李杜星告诉他:“上海滩有种买办专门帮洋人做贵金属投机生意,发财得很!” 接着他小声说:“可靠消息,中央正考虑搞‘币制改革’发行法币,禁止白银流通!” “嘿嘿,李厅长的消息,一定错不了!”徐业压抑着心头的震惊,捧上一个马屁。 李杜星点了支香烟:“我的消息来源是上海和南京,绝对错不了! 而且我还知道交通银行正和政府就国有化开展谈判,你看吧,这件事绝不是只涉及一家银行,范围肯定大得很。 你赶紧转告陈家,让他们也好有个准备。不过陈寿礼和美国银行有关系,估计他早把贵金属存到他们那里去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