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阿敬领着哥哥和弟弟上门相亲。由陈太太发话派家里的骡车好生送去,又另从车行叫一部车坐了媒人刘先生还有常顺和三牛,一行人带着礼物浩浩荡荡地朝镇西而来。 女家在本地算是个殷实户,开着一间不小的纸张店,兼卖些文房用具等等。 据四姐讲他家的买卖已经做到六安和舒城,还说这姓宋的先生不大懂生意,全仗夫人出面打理。可见那宋徐氏肯定也是个能干的角色。 宋家的宅院坐东,朝南临街在自家店铺旁开个黑漆的正门出入,大气但不豪华。 门左粉白的墙上高过门头处突出一个砖刻的衔水兽头,下方正对的排水槽上长满青翠的苔藓,湿漉漉地到处铺满。 排水槽在门口的部分被两片厚重的方石板盖住,方便人们出入行走。季同抬头看看上面青灰色的盖瓦屋檐心想:“看样子她家日子过得倒还不错,至少不是那种贫寒之家。” 门口已站着两个伙计模样穿长衫的人候着,其中一个转身进去报信,另一个迎上来带笑一揖,招呼说:“刘先生好,这位便是陈老爷吧?” 刘忠合前天来过,认得这位是宋家管内务的大伙计,被他家里称作“内掌柜”的,叫做孙有德。 忙过来还礼并一一介绍。孙有德彬彬有礼,特意将目光在季同身上停留片刻,然后热情地说: “我家老爷、太太都在花厅外恭候,请诸位随我进来罢。”接着又特地关照阿敬: “地上刚洒的水,夫人小心别滑倒了。”说完小心殷勤着将这行直引到里面。 宋氏夫妇过来和大家寒暄、见礼,宾主鱼贯走进花厅。说是“花厅”,其实不过是安置了若干盆景、墙上挂了两幅松、梅图画的简单房间而已。 主人宋承苓五十多岁,一眼看去就是个衣食无忧、心中不存是非的人,白胖的脸上一堆挤成小缝的眼睛,肉乎乎的手厚软、棉实。 他的太太,阿敬一口一个“姨”地亲热喊着,看上去比丈夫小十岁左右,衣着朴素、不着首饰,却坐在那里稳稳当当、不慌不忙地,给人以亲切、可靠的感觉。 季同对这家人有了点好感,但不知为何男主人却略显不安,兴许是紧张和生分的缘故,同客人间的问答多由他娘子进行。 宋太太一直打量陈季同,也找空和他问答几句,多是年龄啦、上学等等的话题。季同也问一答一、老老实实,却并不十分积极。 话也说过、茶也品过,却不见主人请小姐出来见面。性急的阿敬不免多看了 寿礼几眼,见他大哥依旧不急不慌地说笑谈天,便又和刘老先生递个眼色。刘忠合会意,找个空开口道: “宋先生、宋太太,我东家今日诚心而来,匆忙之间只备些薄礼,还望海涵。 有不周到的地方尽管开口,东翁乃心胸开阔、最明事理之人,为成就两家婚姻美眷必定不会介意。” 这话听起来是代自己的东家以媒人身份进行谦让,实则向前一步欲探对方的究竟。 果然宋承苓有些着忙,扎着手脚“这个、这个”地支吾,一面拿眼来不住地看他夫人。 宋太太略一沉思,下决心地扬起头来微笑道:“岂敢、岂敢。陈家知书达理,我从敬儿这里已经清楚了,哪里会有什么‘不周之处’呢?” “哦。”刘先生点点头:“既然两家长辈都没话说,那么……” “刘先生,”宋太太截住他的话道:“我知你的意思。按说两家相亲我该让自家女儿也出来大家见见,彼此都中意才好行这门亲事。 不过……,我家阿琴忽然出痘疹,不方便见客人……。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然做娘的怎会到现在还不张罗呢?是我家怠慢了,请陈老爷和令弟多多原谅。” 所有的客人都愣住了,没有想到乘兴而来却闹出这场剧。唯独季同心中高兴,轻松得差点笑出声来,忙低了脑袋免得失礼。 “这、这……”阿敬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刚叫了声:“我的姨,这事……。”就被寿礼伸手挡住。 寿礼察言观色早已猜到些古怪,最初瞬间不快的感觉消逝后便恢复了镇定。 他看眼刘先生,后者会意,连忙欠身向前,保持着脸上的笑容说:“啊呀,这个,可真是不巧。我们东家乘兴而来,不会就这样回去吧?” “这……,”宋承苓不好意思起来,在椅子里面坐不住,站起身道: “陈先生、你们大家少坐,我去看看她怎么样了。当然,哪怕能见一面最好,请等等,我去去就来。”宋太太想说什么没来得及,他已经跑出门去了。 这边阿敬怕夫人尴尬,急忙拉了她在一旁闲聊,渐渐地两个人说起悄悄话来。 寿礼兀自不动声色地喝茶,刘先生皱起眉不知该怎么好,手摸着烟袋却想有女人们在此,不方便吸烟,因此坐立不得十分难耐。 倒是季同最轻松自在,先是起身近前去赏玩盆景、字画,然后便得了大哥的同意走出来,在院子里散心,舒活舒活僵直的四肢。 忽见墙根下摆着两座硕大的水缸,十分好奇,便走过去扒在缸边往里瞧。 原来里边养着些水莲,此刻正有几个花苞骨朵刚出来,嫩嫩地惹人喜爱。 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忽然听身后有人叫:“别动,你会把它弄伤的!” 陈季同吓了一跳,回头来看,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穿学生装的女娃,看样子比自己小两、三岁。 “唔,不会的。”他急忙解释:“我家也有,大哥的花厅里摆了好几缸呐。”不过他还是缩回手来,问:“你是谁呀,这家的小姐么?” “是这家的不错,小姐可不敢当。”那姑娘看他听话,满意地一笑,继续说:“可我没在这个家见过你,你不是这里的罢?” “不,我……,来走亲戚的。” “哦?什么亲戚?” “这个……。”季同不好意思和她说是来相亲的,只得转移话题道:“你认识阿琴么?” 那姑娘忽然“噗哧”一笑,露出对浅浅的酒窝,说:“我知道啦,你是来相亲的,大约就是要把阿琴说给你吧?” “啊,不、不……。”季同颇有些慌张,有点狼狈地回答:“这个,其实还没定。” 他抬头偷看那姑娘,见她生着鸭蛋脸,大大的杏核眼,直而周正的鼻子,疏两条油亮的辫子搭在胸前。 他忽然觉得喉头发干、心情紧张,忙把眼睛看着缸里,冲口而出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养水莲?” “噢,你在奇怪这个呀。这缸里的水是防火用的。”那姑娘走进来也趴在缸沿上,像在用里面的水照自己的模样,接着说道: “我家是开纸店的,万一走水那才糟糕,会从隔壁店铺烧到里面来。所以在墙下放两缸水,要用的时候才好不致慌张。” “原来如此。”季同点点头,偷偷瞟她袖子一眼问:“你是中学校的学生?知道的好像很多。不过,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噢,对了。忘记告诉你,我叫文凤,阿琴是我妹妹。”她若无其事地撩起些水珠滴洒在团叶上。 “啊?怎么,阿琴还有你这么个姐姐呀?呃,不,我的意思是说,为什么姐姐还在念书却要把妹妹嫁出去呢?” “这有什么惊奇的?”文凤浅浅一笑,道:“我还在读书嘛,哪有功夫嫁人?再说,我也不像妹妹那样讨人喜欢!” “这怎么可能?” “真的。”文凤扬起头来,盯着他,轻声说:“妹妹听说要嫁她出去给吓坏了,回头我告诉她其实你没那样可怕。” “别、别。”季同急忙摆手:“她既没心思嫁,我正好不娶。彼此无碍,多好!” “怎么说,你不愿意娶?这是什么意思?”文凤显得有些不高兴。 季同见她误会,赶紧把自己要出国留洋,结果被恩娘、兄长逼着限期成亲的情形讲了一遍。文凤笑着点头: “这么个故事呵!怕你学坏、或者不回来了,所以要给你绑上一个小小秤砣?不过你留洋是好事,动机又是为国家尽忠,若是后面有个吃重的的确不妥。 我那个妹妹从小娇惯得厉害,嫁过去你还真拿不住呢!”她把声音放低些,凑近对他的耳朵说道。 季同嗅到飘过来的淡淡女子气息,又被她的口息弄得耳朵痒痒地,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不禁感激地望着她说:“难得你明白这些,我……。” “六弟、六弟!你去哪里了?” 季同听到四姐叫他,忙从大水缸边跳开,跑出去回应道:“我在这里呢!” “大哥让你回来,快进屋罢。你在那后面做什么,阴湿潮地的?” “这里有两个大水缸,里面养着莲花。我看那团叶上趴着一对儿小青蛙,两口子说悄悄话哩!” 季同边说边走,自己也觉得好笑,回头看那姑娘正在身后跺着脚咬牙切齿地瞪他,那张玉面已如带粉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