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志和老秦叔终于看清仲礼的意图,心里踏实许多。 老秦叔见保安兵们围住院子并有几个兵进来守了门口,还放开了被按在地上的蔡陆生,心里稍觉安定,也松开了秉志,说: “讲句公道话,义泉老弟,你搞出这样大动静来实在不该。一家人相互帮衬是道义,可拿着道义的名义来逼人儿女就太过分了。 今天的确是你的不对!就算是秉志欠债也该商量着解决,哪有这样对待自己外甥的理?”他本想提二娣的事,话到口边想想不妥又咽了回去。 “仲礼呀,唉,好贤侄,咱们自己家里说话,不必动家伙嘛。”陈文泉看见人群激动,心中怕真惹事,赶紧向陈仲礼陪笑说好话。 “是么,我也觉得如此。舞叉弄棍地叫旁人笑话。”陈仲礼心中好笑,心想你们这帮鬼东西就是欠收拾,但在嘴上却是另外的话。 他凑近这兄弟俩故意皱起眉毛来说:“文泉叔不瞒你呀,其实我今天是接到报案特地赶来拿疑犯的。 据报有人在小通寺里污辱妇女,被发现后逃走,这两个人的相貌、穿着恰和你父子相同。 方才秉志也说有人招惹他女儿,不知义泉叔对此有何解释,或者要不要我把证人也叫来,当面对质一番? 哦,这晴天白日的兴许不好看,要不请我大哥做个公事,咱们到祠堂去审案?那里要用家法也容易些。” 他的话还没唠叨完,陈义泉脸色就灰白了,他儿子扭头想溜却被带队班长高七发现,两个守门的兵立即挡住他去路。 陈文泉本来还想反驳几句,见他弟弟、侄子这副模样顿时大吃一惊,疑惑地盯着问:“义泉,仲礼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我、这……”陈义泉脸上万分尴尬,他想否认,可想到假如仲礼真把证人找出来,那后果……,大滴的汗珠顺着他的额角淌下来,人便惊恐地向地上坐下去。 陈文泉顿时大怒,他一把揪住弟弟的衣领拎起来道:“你、你、你,好呵,怪道你说了那么多不是,还鼓动我来蔡家催债,却原来背着我干下这样的丑事!” 说完将他掼到地上,气哼哼地从身边账房先生手里夺过账本来,跺脚道: “我没法办,不管啦!仲礼你要打要杀请随意,我这个大哥看来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不、不,我只是,只是和二悌议论她家的债务,并没有……。” 陈义泉还想狡辩,仲礼立即打断了他,喝道: “小通寺可是家庙哇,你欺负人也不找对地方?果然胆大包天!既不承认,只好去祠堂里请出家法来,咱们慢慢审,看到底是哪个在撒谎。如何?” 陈义泉眼角抽动,陈求却已经吓坏了,忙拉住他大伯的袖子替自己分解道:“那、那是我爹的主意……” 人群中立时发出哄然的议论声,蔡秉志在膝盖上连捶数下,他母亲则用手扶住门框泣不成声。 “无耻的东西!”陈文泉满面通红站立不住,甩开侄子的手迈步要走。 “文泉叔且慢,”仲礼拉住他:“有两桩事体要先讲明白。” “哪两件?” “第一,蔡家的债你已经收了我的钱,这笔账既该销了,何不当场给个明白?” “大哥!”义泉暗里朝他兄长摆手,意思不要轻易答应。 谁料文泉瞪起眼,用他特有的嗓音对他立喝道:“咄,没你说话的份。闭嘴!” 此时在众乡亲面前陈文泉自知不占理,已臊得几乎钻进地缝里去,哪有再分辨的心思,只得依他。伸手要过毛笔钩掉账簿,然后把蔡秉志的借据塞给仲礼。 仲礼一把扯成两半,接着说:“第二件,秉志的闺女受了欺负,她虽是个木脑筋的毕竟是遭了委屈,你是事主的亲属,只怕给些赔偿还是该的。” “要多少?” 陈仲礼回头看看蔡秉志,低声对文泉道:“出了这样的事他一家人肯定在本地呆不下去了。 好歹是舅甥的关系,我看你就拿出七、八十元来算是资助他的路费和安家费用,这样别人也就无多话可讲。如何?” 陈文泉本心是一百个不乐意,可看看仲礼身后的王四和那些兵们,只好叹口气:“唉,算我倒霉摊上这么个混账的兄弟,只好拿钱出来买个和事罢。” 说着将账簿塞在腋窝下,撩起大褂前摆来摸摸索索地拿出几沓票子来,被仲礼一把拿去,数数有不足百元,且票面大小不一。 “嘿嘿”一笑点头道:“足够了,这也是你老先生的善意。”文泉哭笑不得,心疼却无可奈何,只得狠狠地瞪了弟弟一眼,摔手而去。王四挥手放行。 见主子走了,伙计和佃户们也跟着脚溜走。陈义泉站又不是、走又不敢,只好偷偷拿眼瞄仲礼。 “既出了赔偿,那么就从轻些罢。”陈仲礼用钞票拍拍手掌说:“你先回去,等我大哥的发落,不许出门、不许招惹是非,否则被我手下弟兄拿了来可不是耍的哟。” “那、那三哥,要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出门呢?”陈求哭丧着脸问道。 “不知道,看我心情。”仲礼轻蔑地看看他,然后把脸一沉:“你父子两个还罗嗦什么,趁我高兴赶紧回家闭门思过!否则我改了主意说不定就拿下……。” 陈义泉听了拽上陈求,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狼狈地逃远了。 “没事啦,大家散罢。”王四指挥兵士们驱散围观的人。回头见陈仲礼正笑嘻嘻地把票子塞到蔡秉志手里。 秉志急忙往外推,说:“我不要他们的钱!” “唔,有志气。不过这不是他们的。”仲礼摇摇头:“我哥说你们要离开这里去省城?在城里过可不能没钱呐。 他不好出面买下你的房子和地,托我来帮你。这钱就算订金,明天我让你弟妹过来,请蔡妈妈做主和她谈个价钱。然后收拾收拾,选个日子我派人护送你们出发。” “唉,三老爷,多亏你来啦!”蔡妈妈抹着眼睛由儿媳扶着坐在张条凳上:“看我这傻儿子,不是种田、经商的材料。真给你添麻烦了。” “您说那里话。”仲礼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曾几何时这蔡家也是本村殷实的一户,那高大的房脊和空旷无人的房间、走廊无不诉说着主人当年的辉煌。 然而毕竟流水黄花已逝,现在他家竟落得受自己亲戚欺负的地步,这境遇真是令人叹息。 “蔡妈妈,省城里有我的铺子,临走我写封信,让他们在城里先替你们寻处合适的房子。 至于秉志教书的事,我大哥已托了农学院的朱先生,想必不会太难。不过,我有个请求不知您和秉志能答应不?” “你说。” “我在旁边看着陆生这孩子像是学过武艺?” 老秦叔笑着说:“他小时和我学过些日子。” “哦,怪不得。”仲礼击掌道:“名师出高徒嘛。既如此,他本人也蛮正派,等中学毕业后可否来帮我? 愿意经商就给他找间店铺学徒,愿意从武就请他来我手下做书记,总之随他自己的意愿就是,不会耽误了。好么?” 蔡秉志还未说话,他母亲立即满脸笑容说:“太好啦,那陆生以后的路也劳你费心了。”又叫过陆生来磕头答谢,被仲礼死活拦住没让,只受了他一躬算罢。 次日两家女人谈妥价钱,找来代笔写了契约、按下手印,蔡家把宅地和田亩统统作价给了洪庆名下。 除去约定的价钱陈周氏照仲礼的吩咐另给他家一百元做路费和安家费,姨太太还送了蔡妈妈些尺头、针线之类,两家和和气气办了交接。 不久,朱教授那里传来消息,说给秉志讲好了在某教会中学的职位可以就职。于是他去寿礼和仲礼两家谢了,收拾东西动身。 仲礼开具证明给沿途关卡,说是淮西营军人亲眷,望大家多予照拂等等。然后派三名保安兵护送他一家到六安方回。 由于冒犯家庙,陈义泉父子受到了严厉惩罚。他们父子名下的土地大部分被收为祠堂公产,同时因失人伦的过失被族里重罚三百元。 人虽交给其兄看管,但陈文泉也因管束不严被长老们申斥,还受到代缴本村三十余担捐赋(给官府)的处分。 罚的罚了,要走的也走了。然而不知怎的,村里渐渐冒出股谣言,说陈仲礼恃强凌弱,以武力夺人土地、逼得当事人全家流落他乡等等。 仲礼听了不以为然地笑过。在他看来人心自有公论,若连这点黑白也分不清,那这世上还有什么真理存在? 这一件事忽使他对那些被自己追得到处逃的红军生出几分同情,他们多数都是像蔡秉志那样被迫无奈才造反的呀。 假如没有大哥对他家同情和帮助,当时自己也不曾赶去现场,蔡秉志兴许如今也投了红军呢? 三月初,新的剿匪令下达了,原来红军还没死光,他们仅仅逃散。 趁着政府军主力尾追西去的机会,那些留下的、伤愈的又重新聚集,在信任他们的农民帮助下对留守部队和各地方武装展开了灵活的攻击。 仲礼受命归队,在马背上他不由得发出阵阵冷笑。 他开始觉得那些红军是杀不完的,因为每个农民和走投无路的人都可能加入红军。 这世上有那么些无德、贪婪的家伙,会因自己的理由或欲望驱使毫不介意其他人的呼号与愤怒。 而这种人更不曾意识到,正是自己的凶暴和无视他人的生存,使他们具有无数的对手,且自己正是吸食着这些被忽视者的血而存活的。 谁是对手?这些对手是哪里冒出来的?许多人似乎都很难搞清楚,而仲礼却意外发现了这个秘密。 问题是,给他制造对手的恰恰是和自己同阶级的那些人,该如何对待他们?这真让仲礼犹豫和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