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刚过雨季就来了,天空中整日灰蒙蒙地挂着万千雨丝,落在低洼处形成水坑、洼塘。 越来越多的水汇聚在一起,当不得不满溢的时候便纷纷涌向更低的地方。淮河只三、四日便暴涨起来。 混浊的泥水卷裹了泥沙、烂草等杂物,在巨大的力量推动下奔腾如雷,即便距离百步之遥也让人闻之胆战心惊。 收获季遇上用兵,对农事影响极大。刚刚下种,无情的雨水又带走了人们的希望。许多战区被灾的农户欲哭无泪,呆呆地望着苍天不知如何是好。 三河原虽不属于战区,但和周家的内斗火拼也多少造成损失。 好在最宝贝的那些种植新稻种子的土地在士兵们奋战下不曾叫人染指,但提前的大雨又让庄稼人措手不及,也让陈家上下的心提到嗓子眼。 寿礼赤脚走在廖庄村外田埂上,看着眼前的景象默默无语。 陈柒铭披着蓑衣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他身边,大声说: “哥啊,附近几户都差不多,只来得及收了五、六成,缴过年租几乎就剩不下什么了,好几家连种子都是借的。 哥,雨照这样子下法,今冬这边的庄户们得挨饿!这老天,咋不消停两年哩?” 寿礼手捻胡须若有所思,口中道:“是呵,怎么办?大先生,你说呢?” 在他身后的刘永和忙扶着坛子的手臂上前一步答: “东家仁慈,不过以在下看,这些人本就是敌方治下的佃户,敌强则偏敌、我强或向我。似乎不必太过关心吧? 倒是周家桥、丁店、范家桥和高塘一带的民众,我们应优先施以援手。咱力量有限,老天又难以捉摸。倘若照顾一大片,只怕……。” “不妨,你只管想了办法说来。”寿礼拧了把袖口的水淡淡地说: “认真起来,这里与冯家井、何店一样都是我三区管辖,只不过迫于周家淫威屈服于彼。 而今周氏被三弟打得落花流水,民众回归依然接受三区督导也在理,谈不上‘敌方’、‘我方’。” “是、是。”刘永和略显窘态地点头,用手扶扶眼镜框。 他弟弟近日身体情况急剧恶化,所以寿礼叫他接替大账房事务,但显然他还不曾有弟弟与东家那般默契,所以每到被提问时总小心翼翼、忐忑不安。 寿礼转过身,让三牛扶着他离开田埂走回小路上,从油纸伞下望望天空自言自语地说: “农学校的朱先生说这雨下不长,可这个势头……,唉,到底世道不太平!对百姓来讲真是祸不单行,但愿真如他所说就好了。” 他小心地踩着泥水朝前走几步,抬头问:“老七,那他们现在口粮还够吗?” “周家的兵撤退时被抢走不少,几家都问过,互相拆借下熬上三、五日是可以的,后边就难说了。有两家孩子多的比较难,每天只好一顿菜糊糊。” “可恶!”寿礼恨恨地骂道:“这些兵非但是懦夫,简直没良心!”说完回头对刘永和说: “大先生,这样不行!我看,让苏先生派治安队先下去摸摸底,把各家存粮、种粮和受灾情形问问清楚。 同时调义仓一万斤粮食来给新收复各村镇救急,至少不要让人受饿!” 他说一句刘永和恭敬地应一声,陈柒铭忍不住插进来说: “大哥,也不可平均了,各家情形不一,若均分的话还真像大先生说的分不过来。 我看不如分个三、四等,先照顾着那最窘的多分,其他人家按等减量,你看好不好?” “嗯,这样很好!”寿礼赞许地点点头,回身看看刘永和,笑着说: “没想到老七如今越发干练,很好!看来让你随两位刘先生行走学习真是对极了。 我看就这么办,大先生今天就拟个法子出来咱们商议定了交乡里施行去。” 刘永和忙答应了。大家小心地往村里走,刘永和在寿礼身后轻声道: “东家,按例马上县里该下拨军品采买的份额了,可今年一点动静也没有。 您看,是不是有必要安排打点?县长老爷虽还没回政府办公,可这是早晚的事呵,能不能先走一步?” 寿礼有自己的思路。红军已经远走至陕川边,国军在本省内仅限于局部弹压和威慑,近期内看不到在附近大规模用兵的可能性。 所以他判断以往军需物资就近解决的办法怕是过时了,军队已没这样的需要,何来订单? 保安旅那点军需量既不大,也不可能交给陈家来做。 加上朱县长在城里待不住,跑到乡下办公,所以县里怎可能有什么下拨额度? 和马托尼、威廉等的交谈中他已经有感觉,时局已变得不同。当局正由军事作战向加强治理转变。 半个月前他派人去找过李杜星,知他正准备再次卸职,要去省实业厅任厅长。 鄂豫皖战事一旦终止,战区总指挥部及属下集团军中的三个军部都将解散,李已得到风声并在为自己准备后路。 想到这里他回答道:“先不必,如今留在本省的国军不足去年的三分之一,都是乙种甚至丙种师。 主力西去后兵站也转移至陕、豫,本省滞留在库的补给品如果尚足肯定今年订量会大幅减少。 做了几年军需生意,我们必须另找些法子,倚仗过重早晚要吃亏的!” 刘永和没想到这层,连忙称是,听他继续说: “再者,县城如今依旧被周家和保安旅把持,他们新败必定不服,即便有军需定额下来是否会从中作梗? 很难说。倒不如别把它太当作要务,顺势而为就好。有的话锦上添花,没有也不会亏什么,是不是?” 大家说着已经走进村公所。董小青现在奉命驻扎在此,早殷勤地备下姜茶,热气腾腾地端出来请他们喝。 寿礼换过干衣服、喝了茶,叫过陈柒铭来,安排说:“天气不好,但是我得劳动你立即回周家桥去。” “有什么紧急事么?”七爷吃了一惊。 “倒不是什么非常的事情。”寿礼摆摆手: “你回去后让三爷以他的名义发个电报给李杜星长官,就说请他近期路过时千万来三河原一趟,哪怕只一晚也好!” “好,我记下了,现在就走!”陈柒铭拔脚要出去,被寿礼叫回来,上下打量说: “老七,你如今也大了,该有个样子,别总和毛脚猴子似地。被人笑话倒在其次。 大哥现在手边信得过且能干的人手缺得紧,咱们同门兄弟,你该多帮我才是。 跑腿走路虽然也要做,但我期望你做更多、更重要的。 今后说不定要你去见某位长官、大人,总这么件补丁短褂、赤脚露杆地不行呵。 你不但要学做事、还得学做人,做规矩、聪明的人,晓得么? 见到什么人就能用什么装扮。以往总叫你跑腿、做学徒,穿着这么样子也罢了,可今后做大事情要能穿长衫、摇扇子,这个……,你明白么?” 陈柒铭眼珠子转转,呵呵地笑了,回答:“大哥意思我懂了,见什么人穿什么衣裳、说什么话,是这道理不?” “果然是个猴子!”寿礼也笑起来,吩咐他:“把这事办成后你就家去,到刘先生家专和他学怎么穿长衫、说官话,三个月后再来见我。” 陈柒铭高兴了,立即答应。 他平生只服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这位大哥,另一个便是刘先生,如今有机会给刘先生做学生,他心里不用说非常高兴,拍着屁股乐呵呵地出去了。 寿礼望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 之所以坚持接济受灾的乡民,寿礼也是为了安抚人心,毕竟最近的战事是陈、周两家间进行的,双方共付出了三千余人的伤亡,这其中不少是本地子弟。 人口减少伤农误农,寿礼岂能视而不见? 但自己的力量有限,如今也只好救急不救穷,所以才叫陈柒铭奔回去,尽快确认李杜星动向才能证实自己判断的正、误,做出后面的诸般安排。 两天后,结束了对新收各村镇的巡视和安抚,陈寿礼满身疲惫地回到周家桥,见到仲礼开口便问:“怎样,李长官那里有什么消息么?” “大哥你也忒心急,”仲礼笑起来:“今早李长官回电,说他预定于初六日到埠南,最晚初八也能到咱们三河原。”他边说边喊人开饭。 “好、好!” 寿礼净手后在桌前坐下,拿起碗、筷吃着,听仲礼在旁说: “大哥,雨现在还没有停的意思,那先生讲的话是真的么?我担心万一! 这次虽然侥幸胜了,可咱们损失、消耗也不少,你还要救济,如果秋天没进账,那姓韩的再攻过来可怎么抵挡哩?” “咱们只是南部受灾最重,其它地方尚好。高塘虽比不上修过水利的凤凰台,也不至于颗粒无收。所以你放心,队伍饿不到。 我现在担心范家桥以南的村镇,如果出现大范围逃荒、撂佃,对舆论十分不利。 你想,土地是让熟悉、支持你的佃农种好,还是等他们死亡、逃走后再找群咱根本不了解的人来种?所以还是尽力帮他们些,让佃农们能放心留下。” 说完抬眼看看仲礼,带着微笑问:“老三,你从韩旅仓库里搬出来的军粮难道不够你再打两次这样的仗?” 仲礼的脸立即红了,连忙解释:“我不是心疼那几个钱粮,实在因为心里没底!” “嗯,这是实话。”寿礼把最后一颗米粒扒进嘴巴,舀了点菜汤在碗里晃晃喝下去,又将碗边习惯地舔了一圈,这才放下,满意地点点头说: “皇帝不差饥饿兵,这道理我懂。你放心好啦,救济粮主要靠存放在各村镇的义仓,队伍要用的都存在山上,够三千人吃一个月的!” “啊呀,大哥原来早有先见之明?”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么。这也是近两年积累的,把邻近地方便宜的玉米、豆子,还有农学院收下的薯干、洋芋拿到河南去换成米、麦子存起来,这本也是为供应军需做准备。 如今军需量有可能大大缩小甚至不再订货,所以这些存量正好给你们使用。刘司务长可以先去提出十天的份,放在咱们兵站里随时调用。” “那倒不必,”仲礼忙道:“就目前来讲兵站里存的粮食够全团吃两个月的,还没有要动老本的时候。” “瞧,尾巴露出来了吧?” 仲礼一愣,立即明白自己说了实话,顿时尴尬,十分不好意思。寿礼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