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中客人衣饰豪奢,十九是富商大贾,推杯换盏,人声鼎沸,众言大都苏州土白,凌钦霜自是全然不懂。一转头间,却见婉晴大剌剌坐在一张方桌上,笑吟吟望着四周。一名伙计立在一旁,面露难色。 邻桌一个胖子喝得伶仃大醉,瞟了婉晴半晌,忽地淫笑道:“你这娘们倒算标致,抛头露面,像什么话?且到我府上做个填房如何?”婉晴也不着恼,微笑道:“不敢不敢。但听此言似曾耳闻,却在何处……”佯作冥思之状,拍手叫道:“是了,你爹妈百年好合,皆因此一言也。昔若无本姑娘作媒,今焉有你这厮哉?”那胖子拍案而起,卷着舌头喝道:“好个贱丫头,在此撒泼放刁,活得不耐烦么?”他这一声大喝,满堂登时一寂,纷纷望来。婉晴也不侧头,冷笑道:“好个酒魂色鬼,在此冒神充仙,死得不耐烦么?” 那胖子勃然大怒,抬手扔出一只酒壶。婉晴含笑道:“乖乖不得了,儿子还敢打老娘?”随手一拨,酒壶复回,当地砸中那胖子面门。那胖子跌翻在地,哇哇乱叫:“反了反了!”婉晴抄了两支筷子,随手掷出,不偏不倚,直插入他双耳洞里。婉晴笑道:“再不滚就是招子了。”那胖子只吓得面如土色,叫道:“你……你等着。”连滚带爬,逃出门去。 众皆面面相觑,早有数人怕事,悄悄会钞溜了。那伙计一抖抹布,陪笑道:“姑娘教训得好。那厮乃是盐枭,平日倒卖私盐,坑人无算。不过姑娘之请,小人实在……”婉晴道:“你敢不听?”那伙计道:“姑娘见怜,小人还要做生意,如何敢把客人赶将出去?”婉晴掏出四只金元宝,笑道:“一层一只,够也不够?“那伙计双眼放光,惊得合不拢嘴,道:“够也够了,可……”吃吃不语。 凌钦霜上前拦道:“婉儿,别胡闹了。”婉晴望他一眼,微微一笑,向那伙计道:“罢了,且去换成散钱,零头便打赏与你。”那伙计如蒙大赦,揣着金子如飞去了。 堂中复又推杯换盏,嘈杂一片。 婉晴落坐招呼道:“喂伙计,点菜。”她身携重金,又出手阔绰,早有三名伙计争相抢来笑道:“姑娘请说。”婉晴道:“先来五盘太湖银鱼。清蒸、干炸、香酥、羹汤、芙蓉,一样一盘。”伙计道:“姑娘还请稍待,银鱼店储不足,要现去买。”婉晴嗔道:“亏得这里还是苏州最大的酒楼,银鱼也没有?”那伙计陪笑道:“太湖时有水匪出没,素无人敢去……”婉晴摆手道:“休要啰嗦,再来阳澄大蟹八对,两蒸两炸,两蜜两糖。”伙计道:“这个不成问题。”正要转身,却听婉晴叫道:“慢着,再来一盘金齑玉脍。鲈鱼莫过三尺,香柔花穗叶齐留,八和齑也需现配,懂了么?”那伙计听得云里雾里,却道:“姑娘放心,小的自知做法,不劳……”婉晴接口道:“你知道?那我且问你,八和齑是什么?”那伙计登时语塞,支吾道:“厨子、厨子都知道的。”婉晴哼道:“谅你也不知。这八和齑乃以姜、蒜、盐、酱、白梅、桔皮、熟栗子肉和粳米饭所配,其量多少,本姑娘闭着眼也吃得出。若敢相欺,要你好看。”那伙计忙道:“姑娘放心,小的明白。”婉晴道:“明白便好,不与你罗嗦。再来雪花鸡球、八宝船鸭、蝴蝶海参、荡藕南芡、鲍肺汤、翡翠酱猪蹄,各样一盘。必要上等主料、上等配料、上等佐料、上等刀板、上等厨子、上等下手、上等碟碗……喂,下等伙计,都记下没?” 她连珠炮一般说来,好似娇莺恰恰,凌钦霜听得吃惊,那伙计更记得满头大汗,却自庆幸她未再提做法,否则却如何记得下来,只问道:“要这许多,二位可吃得完么?”婉晴瞪他一眼,道:“哪来的二位?只本姑娘一人。吃不了丢到太湖喂鱼,丢到街头喂狗,要你多嘴什么?”那伙计忙道:“是是,姑娘还要什么?”婉晴便道:“再配十样点心,蜜饯干果多多益善,也便够了。与下等伙计说话,便是费事,本姑娘口干得紧了,再来壶吓煞人香润润喉。”那伙计不敢吱声,但知来了财神,欢天喜地,径奔柜台去了。 凌钦霜见婉晴如此铺张,方要开口,却见那兑金的伙计奔将过来,喘道:“姑娘,共兑了五百贯。”婉晴蹙眉道:“这么少?”那伙计道:“这是当十钱,以一当十。”婉晴接了包袱,道:“你取了多少?”那伙计道:“三贯。”婉晴嗯了一声,随口道:“是么?”那伙计强笑道:“是。”婉晴双目一寒,道:“当真?”那伙计为她一瞪,心下发虚,讪讪道:“小人记得差了,是八贯。”婉晴淡淡道:“要不要我去银铺问问?”那伙计道:“是……是十贯三钱。”婉晴哼了一声,道:“我有言在先,你又何必相欺?无奸不商,一文也不给你,拿来!”那伙计脸色惨白,只得交出,灰头土脸去了。 婉晴问道:“什么叫做‘当十钱’?”凌钦霜叹道:“当十钱是蔡京的注意,乃以一文当十文。朝廷发行此钱,无异大斗进,小斗出,一本万利,明火执仗地敛财。” 不一会,蜜饯干果流水般送上桌来,佳肴则花了半个时辰,足足排满了两张桌子。婉晴只拣清淡的浅尝几口辄止,那茶品却得考究,不时微吟,大为陶醉,忽见凌钦霜眉头大皱,笑道:“你不饿么?”凌钦霜道:“吃不下。”婉晴笑道:“还在赌气么,婉儿那是说笑的。”凌钦霜道:“不是为此。”婉晴略一沉吟,道:“那便因为‘朱门酒肉臭’了?” 凌钦霜叹道:“一墙之隔,贵贱却如天渊。似这般大吃大喝,路有冻死骨之日,亦不远了。”婉晴放下茶碗,叹道:“世道如此,夫复何言?”凌钦霜道:“难道但凭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婉晴默然半晌,叹道:“凌大哥,我娘说过,富者也非尽是不仁之辈,贫者虽多堪怜,亦不乏自取之徒。”凌钦霜闻言一怔,道:“你说什么?”婉晴轻轻摇头,又道:“你没得见,我便说了,你也不信。我先问你,你可知那些看客为何不打赏么?”凌钦霜恍知婉晴早将自己一举一动看在眼里,闻言不禁摇头。婉晴道:“只因他们也是穷苦之人。”凌钦霜心头一动,却听她续道:“他们虽不致沦落街头,也未见得好到哪儿去。你没见他们走时的神情么?” 凌钦霜那时眼中只有卖艺之苦,却没留神观者如何,但众人神情衣着,其实均已瞧在眼中,此刻听此一问,方细细回思,果然观者大都农夫打扮,离去之时亦颇叹息,不由叹道:“视而得见者手无余钱,手有余钱者视而不见,这……这……” 婉晴一笑,道:“所以,咱们只有自己来做这既视而得见,又手有余钱之人了。可惜没钱,只好去偷,正所谓‘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顿了顿,又道,“欲助人,先自助,自己都吃不饱,何谈助人?”凌钦霜道:“这话有点道理。”婉晴笑道:“大有道理。”凌钦霜道:“但偷摸总归不好。”婉晴笑道:“是是是。偷摸不好,吃喝也不好么?菜都凉了,你要不吃,我便拿去喂牲口了。”凌钦霜一笑,心绪略宽,伸箸尝时,样样都是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