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奉仙的问题,让夏侯鹰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显然,自己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但即便是明知道自己犯了蠢,但是夏侯鹰复盘下来,仍没发现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所幸他这人从不讲求什么虚荣脸面,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坦率求教。 于是,他向王洛、黎奉仙各自拱手后,便说道:“在我看来,杨五逸将军主要向黎将军承诺了两点,其一是为黎将军作保,让他能重归繁城。其二则是以卫国公府上的仙赐之物,助黎将军突破元婴到化神的瓶颈。” 顿了顿夏侯鹰又说道:“此外,他甚至不惜拉拢郡守大人和我。他向郡守直接许以前程,而我……他大概知道,我的志向并不在富贵前程,所以,事后能当我不存在让流岩城回归往日的平静,就已经很好了。” 而夏侯鹰话音刚落,就听一声突兀的嗤笑。 却是来自拓跋田成,那个一度被吓得腿软的郡守,赫然笑话起了夏侯鹰的天真解读。 夏侯鹰并不生气,反而觉得好笑,因为他虽然看不懂杨五逸的话术,却不难理解拓跋田成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毕竟拓跋田成是真的哪怕当了狗也不失进取的野心。而刚刚杨五逸的条件,无疑激发了他的上进热情。 那么,自己自然也没有理由妨碍对方积极进取。正好也可以听听对方的解读。 拓跋田成嗤笑之后,见黎奉仙不予阻止,顿时备受鼓舞,大声说道:“夏侯城主,你也未免太天真了,如今你上了这张酒桌,就断没有回头路可走,无论杨五逸嘴上如何说,他事后又怎么可能真的让你置身事外?政治斗争一旦加入进去,就是不死不休,想要急流勇退,那就等于将斩首的签子主动插到了脖子后面!” 夏侯鹰闻言,心中顿时有所恍悟,但也有所不甘,不由争辩道:“但是刚刚……” 拓跋田成说道:“刚刚杨五逸有承诺过你任何事吗?他只是口头表达了对你安心守土几十年的佩服,可有明确说过要让你在流岩城再任几十年的城大王?相反,他最后一句话,是在质问你:你一个太平城主,从哪里结识了能格杀星军校尉的豪侠!?像伱这样的人,谁还敢留你继续在流岩城经营?” 夏侯鹰想要辩驳,却终是哑口无言:诚然他本人心知自己从没有什么政治野心,但是当他被卷入到如今这场席卷明州的风波后,野心的有无已经根本无关紧要了。 就连杨五逸都认定他是個在边郡苦心钻营邪门歪道之人,他又怎么可能取信于其他人? 此时,就听拓跋田成又说:“何况,对于任何一个踏足官场的人来说,企图偏居一隅都是可笑的。如果真的有一天,有这样一个机会摆到了你面前,那一定是陷阱无疑!嘿嘿,当初书院把我推荐来桑郡时,那么多德高望重之人,纷纷告诉我桑郡的美好安逸,许诺给我大好前程。结果呢?他们不过是想……呃……” 说到这里,拓跋田成才惊觉自己一时有些说过头了,顿时冷汗渗出,不敢再多言语。 黎奉仙则冷笑着补充道:“呵呵,他们不过是想给边郡那不安分的疯狗丢一块狗粮,试探他是否养成了吃饲料的习性罢了……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大大方方说出来就是,这些年我可有因为你实话实说惩罚过你?” 拓跋田成自是不敢说有……或者说,他现在完全不敢再多说半个字了。 夏侯鹰则问道:“所以,黎将军是觉得,他先前许诺的文章、仙赐之物等等,也都是假的?但是若我们与他定下明确的白纸黑字的契约,是否……” 黎奉仙皱了下眉头,似乎是不满于对方的过分鲁钝。 “夏侯鹰,动脑子想想,他那些条件是真是假有什么所谓?我们是为了什么才演这出戏的?一个将死的王朝的荣华富贵吗?就算杨九重从今以后都管我叫爹又如何?若不能将牵星台打开,救出国师,而后立下定荒基石,我们所有人都是死路一条。” 夏侯鹰问道:“将军之前说,要向太后和大将军提出条件,带上使前往东都。如今杨五逸将军主动缓和姿态,岂不是更有利于谈判?现在这个局面下,将军随便找个理由,就能随他一道回归东都吧。” “蠢货,你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吗?他提那些虚无缥缈的条件,本质上是在试探你我的底线!刚刚的酒桌上,他胡乱许诺了一堆美梦,咱们姑且不论其真假,只考虑一个问题:他给了那么多,可有提出自己的诉求?从见面到现在,他有说过自己此行前来是为了什么吗?” 夏侯鹰闻言错愕:“这……显而易见吧?” “既然显而易见,为何不开诚布公?” “这……下官鲁钝,实在不知。” 黎奉仙摇摇头,也无意再去嗤笑夏侯鹰的稚嫩,径直报出了答案:“因为在谈判桌上,先提要求的一方,就落了下乘。” 夏侯鹰沉默片刻,恍然:“的确如此,我去集市上买东西时,若主动看上某个玩意,出言询价,往往就要被摊主敲上一笔。而若是某摊贩主动叫卖,甚至雇人上街拉客……最后就有可能拿到好价。” 拓跋田成闻言冷笑:“那是你没遇到上街做局仙人跳的……” 黎奉仙却认可了夏侯鹰的说辞:“道理大体是这样没错,所以杨五逸才故意不提要求,只许诺条件。他是整个北境最擅长谈判的高手,而他最爱用的招数……就是以诚待人,后发制人。” 说到最后几个字,一股阴冷的煞气不由就弥漫开来……这股煞气是如此浓烈,以至于拓跋田成这堂堂书院教授终于按捺不住,当场释放出来。 不过,也是拜这丑陋的释放所赐,黎奉仙才及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自嘲地摇了摇头后,便挥手示意拓跋田成出去洗漱更衣,而后收敛了自己的戾气,向王洛拱手致歉。 “抱歉,想起当年的旧事,有些情绪失控。杨五逸此人,最擅长这种以退为进的谈判手法,尤其在掌握优势资源的时候,往往令人无从抗拒。我在繁城时,就是被他用这一招摸清了虚实,而我那些盟友也是在他的巧妙运作下各自倒戈。我这人气量狭小,睚眦必报,因此即便是时隔几十年的旧怨,每当回忆起来,依然让我……愤懑难平。” 王洛点点头:“无需解释太多,谈判桌上的道理,我当然明白。今日应对杨五逸这招以诚待人,你的反应就很不错。” “呵……”黎奉仙又是自嘲地摇了摇头,“与上使的手段相比,在下的表演却是献丑了。” 所谓谈判,本质上既是利益之争,也是礼仪之争,更是话术之争。谈判桌就如同一个独立的战场,在这片战场上,言辞不够犀利、洞察不够敏锐、脸皮不够厚实的人,往往是占着道理,却被人用言辞挤兑最终输掉了利益。 而杨五逸今日的所为,就几乎是一次完美的试探。表面看他是姿态从容地对众人诱之以利,但若是真有人在此期间表现出急切的姿态,甚至主动问询有关情形,就等于立刻暴露出了自身的明确诉求。 而通过观察各人的诉求,杨五逸也就不难判断出这酒桌上众人的实际立场,又是因为什么才临时结成同盟,以及同盟中的突破点在哪里。 此外,他的姿态越是坦诚,反而越是让对方越难以提出过于苛刻的条件。当然,若是黎奉仙执意不顾礼节,强行索要某物,那就等于是直接暴露出弱点所在了。杨五逸当然可以满口答应下来,但后续会针对这个弱点作怎样的布局,就完全是不可控的风险了。 如今王洛等人的核心诉求,是要让太后一党打开东都屏障,让他们一行人能手持印星宝玉,越过十万大军,走到牵星台下,伺机救出国师张进澄。 这个诉求既容易满足,也容易阻挠,差别只在于对方是否事先知情。而黎奉仙此前的计划,是在桑郡摆出桀骜的姿态以漫天要价,待遭到敲打时再落地还钱,将自己的核心诉求包裹成一种无奈之下的次优选择。如此一来,太后一党多半会以为敲打成功,便不容易对黎奉仙的备用诉求过多戒备。 但现在情况却大不相同,在杨五逸面前,黎奉仙实在没有信心能轻易藏住自己的实际诉求……或者说,杨五逸这招以诚待人,几乎一上来就让黎奉仙没有还价的能力。 因为杨五逸开的价,几乎就是黎奉仙的漫天要价! 将一个朝堂上声名狼藉的恶行将军抬入上流社会,许以荣华富贵,甚至还赠予仙赐之物……这样的条件,简直是骇人听闻,换了任何其他人都不可能开得出这般堪称丧权辱国的条件。甚至开出条件本身,就已经是在暴露太后一党如今的窘境。这种情况下,黎奉仙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可若是黎奉仙真的答应下来,一方面,他将很难再要求前往东都——因为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强行要求,反而不合理不自然。另一方面,黎奉仙甚至很难保住手中的印星宝玉——这么优厚的条件都给了你了,诚意十足,难道你不该也付出些诚意,尽快将宝玉物归原主?若是信不过杨五逸的口头承诺,大家自然也能签下契约。而若是连契约都信不过……那就是没得谈了。 当然,一般情况下,强势方在得胜之后,回避契约限制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几乎所有未兑现,甚至已经兑现的条件,都有可能在局面安定后逐渐缩水……但这也是弱势一方必须承受的代价。同时,即便如此,信任承诺也是弱势方的最优解。不然的话,手握一枚印星宝玉,对黎奉仙又能有什么好处?真的登天询仙,就一定能得到仙家赏赐吗?这种大逆之辈,更有可能直接被仙雷灭绝才对!所以就算杨五逸的承诺不可信,在他开出极端优渥的条件时,黎奉仙的正常反应也是应下来! 漫天要价,的确是一个杀招,但是对于掌握优势资源的一方来说,最不怕的就是弱势方的漫天要价。 所以,虽然酒桌上,杨五逸以诚待人,看似是将优势拱手相让,但其实却是将黎奉仙逼得无路可走。而他一时无可奈何,便不得不摆出一副“咱们积怨甚深,我根本不信你”的态度对杨五逸的条件置之不理,拖着不谈。而待杨五逸将注意力转到其他人身上,尝试各个击破时,王洛又恰到好处地展示出蛮横武力,彻底中断了这尴尬的接风宴。 只是,这也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黎奉仙叹了口气:“上使大人,我以为杨五逸今日无功而返,必不会罢休,他嘴上说要我们慢慢权衡几天。但恐怕明天,甚至今晚,他就会再找借口开启谈判,以进一步试探我们的虚实,拿捏我们的短处。而刚刚酒桌上的伎俩,已经不能再用了。在下生性之贪婪远大于谨慎,对方抛出的饵食太过动人,我就算有再多疑虑,也不可能真的错过,必会主动上前咬钩。这是我天性的缺陷,而杨五逸又恰恰最擅长克制我的缺陷,所以……” “所以,杀了他不就好了?” 黎奉仙苦笑,继而狞笑:“上使英明,我也是这般想的。论谈判,我自诩无论如何也谈不过他,那还是干脆不要谈了!” —— 与此同时,城外星军大营,一顶崭新的帐篷里,杨五逸不由打了个喷嚏。 阿曼连忙说:“主子,可不是我在骂你!千万不要冤枉我!” 杨五逸笑笑:“放心我知道,你这一路上明着暗着骂了我多少句,我早就免疫了……这个喷嚏,多半是来自黎奉仙。” 阿曼撇撇嘴:“哼,他今日被主子在酒桌上肆意拿捏,现在也只能无能狂怒地叫骂一番了。” 杨五逸笑容逐渐转冷:“叫骂是真,无能狂怒却未必,如果我没猜错,他现在应该在想:面对一个无论如何也谈不过的对手,还是不要谈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