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因心旷神怡、沉醉于自我幻像中,得意尽兴处蓦然抬头,一幅难忘的画面出现在眼前,真耶假耶?木子困呼吸骤停、几乎无法相信。 那个令他相思几度的容颜,忽然只有几步之遥,含情脉脉倚立在观川亭斜对面,似有千言万语尽待诉说。 这思恋折磨他昼夜无数,曾几何时若即若离、曾几何时不敢坦露、曾几何时小心翼翼,而今一曲既奏、伊人近在咫尺,现在就亲口告诉她? 子因已按捺不住真实想法,指气俱停、惊诧莫名,却是闪烁其词问道: “天孙公主!我想你该……你怎么来了?你有伤在身!还是多歇着……别……” 木子因抬手随之立起,想马上伸手扶她一下,可又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妥,手臂在犹豫伸缩中停住,但内心还是为之牵挂。 木子因一双担忧关切的眼睛、凝望着天孙玲珑的面庞,说话越发吞吞吐吐迟疑不决,没能完全说出自己的真实意想。 “我听木天师在演奏、文天教的琴瑟玄器,自由美妙极是神往,生平从未有如此令我舒畅开怀。 这魔幻三十二弦,据说已近百年无人完满弹奏,唯天师信手拈来仙乐弥散,一腔胸臆令人倾倒,天孙女亲耳聆听,亲临佳境足慰平生……呃!……” 话未说完,天孙玲珑猛地又吐出一大口鲜血,随之娇躯摇摇欲坠。 子因怜惜不已,再也不能忍受,急忙冲过去双手扶住,说道: “公主……你还是回屋……休息一下吧!我扶你去天辉园……” “再不要叫‘公主’二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去国怀远……何来公主,叫我玲珑好了,要不……就……就叫我……天妹……” 天孙玲珑说到此处,忽然雪白的面容、泛起一丝异样颜色,夜色下木子因并未察觉,只是顺从地点点头,先将公主三步二步、扶进观川亭中,暂且在魔幻三十二弦的台架前坐下。 “木天师还记得、我送给你那幅画时,所说的么?” 玲珑在石凳上坐下,气色似乎有些好转,双手空自抚琴微笑自若问道。 “嗯!天孙姑娘好像是说,重逢之日必是皆大欢喜,子因至今尚未明白。” 木子因摇着头、莫名其妙地答道,说完心想你伤的这般重,何来欢喜? 木子因一手稍微扶着、天孙玲珑的肩背侧后,唯恐玲珑姑娘身体不支、出现意外,时刻准备着不致失着令她摔倒,两眼却望着亭外、五老峰顶的半个月亮,一脸困惑迷茫。 “是啊!原本我以为能找到王兄,留求之事便由他处置,自己便可以重回到中原,以后……就好与你……们文天教的兄弟姐妹……长在一起,没曾想……妖王重返留求……不但四宝哥殒命,还累及……二宝和其他人!我自己身受重伤……也就罢了,而今归来……虽说也是重聚,却……一样欢喜……就算死也……无所悔憾……” 天孙玲珑说说停停,也不知是因内伤气力不足、还是羞涩激动,言语断断续续,好似极为费力。 木子因静静倾听,焉能不解其中的深情表白,竭力忍住心中骤然狂喜,觉得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终究证明自以为是实属荒唐的举措,不算是无知少年的瞎胡闹。 尽管心上人已心力憔悴、奄奄一息,但木子因觉得,只要自己还活着一天,就有希望存在的一天。 如今想起当时的误会,皆因自己徘徊不前、没有上心,所以他惭愧解释说: “我那时没想到这么多,只道大哥与你同在异国、相依为命情投意合,后来微生兄又被你委以重任,我自然……就不敢再有……非份之想了……” 玲珑叹了一口气,稍稍理顺内息,轻轻说道: “微生公子虽然是我父亲的属下,于我照顾极大,但自小便如兄长一般,对我百依百顺,此后一直以属下兼臣子自居,礼敬有加、唯命是从。我原本打算若是当真找不到王兄,三四年后、将留求事务过渡给微生公子,没想到一波三折、事与愿违……” “哼!想不到源为朝这厮、竟然有这么厉害的救兵,我们都失算了。”木子因余恨未了。 “我自知命不久长,不想再劳烦他人,你送我的《溪谷梨花图》幸亏还给你,不然我仓促离开留求,就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想来也是天意!木天师,我有一个心愿,你能替我了结么?” “什么心愿?木某力所能及,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木子因既知天孙玲珑有心于己,所有困难自然全不放在眼里。 “我死后请你将那幅画、和我一起葬在梨花谷,好么!” 天孙玲珑扶着子因的手臂缓缓站起身,眼望着木子因的眼眸,满含殷切的期待。 只是木子因幽邃微泛忧郁的眼睛,迟迟没有给予她明确的安慰,玲珑心里明白,随即转身踱步走开,她知道木子因、不愿作绝望的答复,是以吟起子因之前、在画上所题的诗。 “素月梨花纤细风,冰丝雪蕊醉玲珑。可怜一朵娴溪谷,绝世相逢春梦中……” 末后一句重复了好几遍,似乎意犹未尽又好像是另有所指,或许这首诗早已暗示,两人的爱恋刚刚开始就匆匆结束。 “天妹!郄大哥说过还没到那一步,你为什么不让大家来帮你,这般伤情未必无药可救,为什么一定要放弃……” 木子因悲痛煎熬,却犹自不弃追问诉求,仍旧幻想柳暗花明就在眼前。 “我后背中了花上花的一脚隐身功,功力贯穿四射、经脉被其震断裂伤不少,这世间没几个人能救得了我。那一根线和老书童,向来与我爹咀唔,我怎能要他们来救赎,岂不更让人瞧不起……” 玲珑尚未说完阵痛不止,激咳之下复又吐出一大口血污。 木子因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见状劝道:“你不要再说了,天妹……我送你回去先歇歇!” 玲珑固执地摇头回答:“不!你听我说,就算你木天师下令救人要紧,二老未必敢不遵命,但天孙女不受嗟来之食……” 天孙玲珑说着舒了一口气,缓缓停顿接着又道:“我若所料不差,应该还有四天可撑,木天师……” “你不要再说什么木天师了,天妹!我连你的命都救不了,还枉称什么木天师,一根朽木而已……以后就叫我没用的木头吧!简直是一根朽木!!” 木子因充满着后悔自责,不无气恼地说道。 天孙玲珑闻言微微一笑,眉眼嘴角极尽温婉柔媚之色,虽然已是重伤在身时日有限,但模样却毫不逊色当年的西子捧心。 “那好,明天我就想赶去梨花谷,这算是最后一晚!木头哥哥,你扶我去五老峰看看,小时候爹带我去过一次,那是一大早……前年我和水儿又去过一次,那是四月初的午后不久,天气晴好,我记得还能看见大海……” 天孙玲珑说起往事兴致颇高,尽管已弱不禁风命在旦夕,但木子因还是不忍违背她的意愿,兴许看见大海只是她的心灵畅想。 或许这真是她最后的一次眺望,也许她还在思念留求国民、甚至其他欢愉难忘的景象,两人往东逐渐走高,木子因心事重重,却又深感束手无策。 转眼已到了五老峰的山腰,临近峰顶之际已是子时,时令虽已三月下旬,但高风之处,依然有些清寒。 木子因极为担心、天孙玲珑的病体,所以脱下外套轻轻给她披上,并时刻陪伴其左右、以防不测。 “爹以前带我到这里,指着山那边的海、海那边的岛跟我说,玲儿啊,你要记住!那是你的故国故乡故土,那里还有你的亲人……” 天孙玲珑右手指着、迷茫暗淡的东南一隅,似乎是向木子因娓娓诉说。 子因随着玲珑的指向望去,忽明忽暗之际,目光已然穿过沉沉长夜几近黎明,穿过山重水复云月缥缈的尽头,穿过时光倒流一厢情愿的自信。 木子因恍然间、看到了大海,看到了留求岛,看到了自己和文天教的兄弟、一败涂地无路可走,为东瀛小妖师兄妹追逐、沿沙滩惊恐逃命。 子因目睹风帆战舰凄惨地离开留求,忍不住扼腕长叹,遗憾地对天孙玲珑说道: “天妹,都怪我成事不足,当初没学会一些防身应敌之术,就急于求成去海外张扬,以至于令你和教中兄弟深受其害!” 木子因当初东渡留求,除了因为结义之情不能回避,也是因为暗恋天孙玲珑不得法,祈盼能护送佳人千里之外、好做最后的告白,甚至幻想能有一次独特、离奇的英雄救美专场。 现在看来亦喜亦悲,离奇独特似乎差强人意,但英雄救美、实在是美中不足,甚至可以说差一点断绝传奇,只是成败已不可更改,或许终究是一个人,需要为幼稚冲动、付出不可或缺的代价。 木子因坦诚失误,不免愧疚自责,内心无奈频频轻摇颈项,而今伊人伤重憔悴、弱不禁风,子因深感忧戚无助,小心翼翼陪护着玲珑,随之亦步亦趋,又向南扶出几步。 木子因眸光中、充盈着无比的惆怅,遥望天边惨白的夜幕,徐徐吟道: “月光山外山,琴韵白云端。一剑输家国,清风望海滩。” 木子因内疚悲愤气郁胸腑,此前就已发泄在魔幻三十二弦上,任谁都能品味得出痛苦无奈,天孙玲珑又何曾不知,是以倚着木子因的肩膀,柔声劝道: “木头哥哥,你为我险些把命丢在留求岛,跨海除妖就凭身边一支、意外留存的三弦琴,居然也吓倒了一群妖魔鬼怪,怎么能说是成事不足!至于家国之事,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何来输赢、又岂能强求?而今能与你在一起,我已知足矣!成功失败都不重要。” 天孙玲珑微笑着,勉强说完一生最后的愿望,内衷感慨无比庆幸能有今日,想到子因随船离开留求岛,自己曾沿沙滩、目送风帆没于夕阳,心中万分悲伤、感恋成诗。 言及彼时痛病不支、万念成灰,天孙玲珑遂将那首七言律诗、重赋旧情半唱半念了一遍,吟罢,玲珑姑娘已是笑容惨淡凄绝。 子因虽驻足望月,然神思左右不敢疏漏,仔细凝听其每一句真情,心潮起伏激动不已,忍不住回首天孙玲珑,月光下忽见其冰雪一般的容颜、和秋水一般的眼眸分外明亮。 在生命即将终结之际,这灿烂的美丽,宛如梦幻一般不可触摸,这笑容足以让木子因的心、碎裂成数以千瓣。 木子因想到这里郁郁满腹、酸涩流口,这难道就是天妹所写、所恋的‘飘花流梦依稀泪,溶我一生来去香’的结局么? 子因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一切,摇头艰难说道: “不!天妹,可我……不知足!我不相信你只有四日之限,难道这世间除了二老,就没人能医你一命?” “你这么在乎我,看来我不告诉你,你一定会恨我一辈子!早知这般我也不用隐瞒什么了,哎……” 天孙玲珑说着一声太息,想起在留求王宫赠画木子因时,木子因神情哀伤自己强忍拒绝,觉着多少总是有愧于他。他助自己复国又救急众生,挽狂澜于即倒,而今彼此吐露心曲,却已是爱恋有限。 玲珑忽然感到,其实自己欠他许多。 “天妹!我不恨你,我只恨我自己!”木子因悲痛欲绝,却又无可奈何。 蓦然间,子因感受到玲珑的手、在自己的掌心一阵悸动,蛰伏在骨髓里的儿时、不服输的精神随之苏醒,果断地对天孙玲珑说: “不!我决定了,你马上跟我下山,我要找微生大哥商量,天妹,你给我一个机会……” “不用找微生公子,木头哥哥,你能将文天教的魔幻三十二弦、演成另一个传世绝唱,修为出手不凡、琴艺古今鲜有,教你弹奏的那位师长,必定能医好我这过时之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