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要废心学,这个夏源不知道历史上有没有真实发生过,但想来应该是没有的。 毕竟历史上王守仁创办心学的地点是在贵州龙场驿,那地方鸟不拉屎,人迹罕至,你在那霸占个山头建国当皇帝可能都没人管,更遑论只是办道讲学,收点徒弟? 再加上当时的皇帝是朱厚照,这位爷的性子,整天光想着到处撒野,哪管你这个。 等到刘瑾被处死之后,王守仁得到平反从龙场回来,开始在人多的地方讲学,到后面他还平定叛乱,名声越来越大,慕名而来听他讲课的人也越来越多,这下是正儿八经的开枝散叶,广收门徒了。 等到了嘉靖朝,老道士上台的头几年,一直忙着给自己认亲爹,搞大礼仪之争。 等他忙完了这些,转过头来又迅速投入到修仙的怀抱中。 当然,就算没投,假设他搞完大礼仪之争之后,想管一管国家的思想意识形态,但这时的心学经过十几二十年的发展,早就长成了庞然大物,拥簇者乌泱泱的哪都是,就算想禁也有心无力。 而现在呢,心学还不是個完全体,也只在小范围传播,说小范围可能都有点抬举,只能说在几个人之间传播。 简直就是一朵小小的嫩芽,不需用力就能连根掐断。 情况分析到这里,似乎皇帝废心学的举动能说得通。 但如果心学真的被废..... 夏源总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喜欢这个心学,而是这心学是王守仁辛辛苦苦参悟出来的。 每一次但凡参悟出一丁点东西,他那脸上都会绽放着前所未有的满足,高兴的像个两岁零几百个月的宝宝,然后迫不及待的找自己分享。 虽然挺招人烦,但那种只是单纯获得了些知识,所拥有的满足感,愉悦感又真的让夏源感到敬佩。 这个人对待学问的态度,拥有一种让人无法想象的虔诚。 纠结半晌,夏源咬了咬牙,忽然一个大礼参拜下去,『陛下所言,学生不敢违逆,但学生还有一句话要说,请陛下恩准。』 话落,没等朱佑樘说允或不允,他就自顾自的道:『理学源于宋代,宋之前儒家没有理学这一学派,程朱等人提出的理学在当时也是门新学问,也和当时的主流学问相悖。 但理学仍得以传承,并在我大明朝被奉为正统,学生斗胆问陛下,那宋朝能容得下理学,难道我大明容不下心学吗?』 一席话说罢,夏源以头触地,不声不响的等着皇帝的发落。 他清楚自己这些话说的着实有些不敬,是在给皇帝难堪,但短时间的相处,又让他觉得弘治皇帝是个宽厚的性子,应该不会给自己治罪。 因此才大着胆子说了这些。 而朱佑樘听到这些话显然是沉默了,宋代能容下理学,我大明容不下一个新学..... 这句话给他了极大的触动,那宋朝是个什么样的朝代,文华风流的同时却又不修武德,终其一世都被北虏所欺。 称臣,纳贡,割地,赔款,可以说但凡和丧权辱国沾边的事儿,大宋都做了一遍,苟延残喘上百年之后,最终亡于外敌。 这样的朝代,朱佑樘读宋史时甚为痛惜,又打心眼里觉得瞧不起,可就是这样的朝代都能容的下一个新派学问,我大明难道便容不下吗? 难道我大明还不如一个大宋? 半晌,朱佑樘微叹口气,而后低头看向夏源,『卿且起来吧,废新学一事暂且搁置。』 他终究没把话说的太满。 『陛下仁义圣明,学生叩谢天恩!』夏源又拜了一下,这才从地上爬起来,然后站好。 『莫要说这些虚捧之言,朕想听的不是这些。』 夏源闻言只能说道:『陛下,学生还是那句话,哪个都不废,就顺其自然发展,心学是被打压到消亡也好,还是被人所接受也罢,朝廷都不做干涉。 以后心学若是能侥幸发展壮大,那朝廷便顺水推舟的宣布,以后科举考题也可按心学中的注解,不再局限于程朱。』 闻言,朱佑樘在心里暗暗摇头,忍不住用一直你太年轻的眼神瞧着夏源,『若按你所说,科举考题增加新学的注解,那天下岂不是有了两种学派?既是两种学派必然会掀起学术之争,而学术之争若是不慎引起朝堂上的党争,皆时又该如何?』 『......』 夏源无言以对,不愧是当皇上的人,想的可真远,真是深谋远虑。 党争什么的并非不可能发生,科举考题用心学与理学两种注释,那考上科举的就有了两种人,一种是崇尚心学的,另一种是奉行理学的。 这些人天然的就会向自己所笃信的学派站队,如此党派不就出现了么? 党派都出现了那党争还远吗? 到这一刻,夏源忽然就理解了封建王朝为何都要统一思想的原因。 以这样的一种方式。 但明朝后期的党争真的和心学理学之争有关系么,不见得吧。 朱佑樘瞧着这个少年,忽然暗自失笑,此人虽然富有才学,但年龄毕竟在这儿摆着,自己又能奢求他什么。 这个问题可是连自己都觉得棘手。 『罢了,容朕慢慢思量思量,卿.....』 朱佑樘话说一半,暖阁门口忽的探进来一颗脑袋,和自己对上视线,又倏地缩了回去。 弘治皇帝的嘴角不由露出一抹浅笑,『嗯...容朕慢慢思量思量,卿先出去吧。』 『...学生告退。』 夏源恭敬的行礼,接着才慢慢的往出走,颇有些迷茫。 皇上说的是出去,不是出宫,也不是回去,那自己现在能不能回家? 心里琢磨着,夏源刚走出暖阁,一只手啪的一下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抬手要打过去,朱厚照动作更快,迅速抱头。 『师傅,别打,是我。』 朱厚照穿着件绣着暗龙纹的大红锦袍,头戴乌纱翼善冠,倒是有了几分太子的气派,可现在抱着脑袋又跟做贼似的。 望之不似人君大概说的就是这样的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