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响起前的一刻钟,在犬山城东区西北位置的一家旅店中。 罗城单手靠在敞开的窗户边,略有些刺骨的夜风掠过他鬓角散落的头发,吹得旁边的薄纱窗帘簌簌摆动。 店外还算繁华的街道上,此刻却十分诡异的看不到任何行人。招牌灯光散发出的旖旎色调扫过空荡荡的街面,渲染出一阵吊诡的氛围。 可在罗城的耳中,却有一阵阵细弱蚊蝇的人声在不断响起。 “他他们是谁啊,想干什么?” “噤声啊!” “不想死就闭嘴!” “为什么啊?” “你没看到他们腰上挂的牌子?” “锦锦衣卫?!” 诸如此类的对话,清清楚楚传入罗城的耳朵里。 “看来你的这位百户还挺重视你啊,居然派人全城搜捕。” 罗城回头看向那具被符篆钉在墙壁上的身影,咧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不过我有点好奇啊,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发现伱出了事,而且如此笃定我还停留在南区?你身上是不是还有什么可以传递消息的东西?” 横纵不过两三丈的狭窄房间里,一片寂静,根本无人回应。 只有一些窸窸窣窣,如同虫子爬动的怪异声响。 谢必安的双眸紧闭,悬浮在面门中央的雕版符篆已经压到了鼻尖之间,只差一寸便能覆盖他的脸。 另一枚符篆贴着谢必安裸露的胸膛,边缘伸出密密麻麻的细小金属针管,在他的胸口上不断刺入再拔出,如同绣一般,循环往复。 两个血色的‘黄巾’二字已经成型大半,针脚细密,只剩下些许角尾还没有绣完。 “炼化还没完成,我知道你能听得见。就这么闷着头的等死,可不像你谢必安的作风啊。” 罗城笑道:“刚才骂我不是骂的挺欢吗?现在怎么连开口的胆子都没有了?” “王八蛋,我迟早活剐了你!” 谢必安紧闭的眼眸缓缓睁开,视线被符篆遮挡,令他根本看不见对方的身影,但不妨碍眼中喷出如有实质的恨意。 “行啊,等你成了黄巾力士之后,要是脑子里还能生出想杀我的念头,我亲自给你递刀都可以。” “你活不到那个时候,而且你一定会死的比我更惨!” “用这种话威胁一个能兵解的道序,你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罗城满不在乎的笑了笑,“而且你觉得你的那些同僚有本事能杀的了我?” 谢必安嗤笑一声:“你要是真的不怕,何必从我开始下手?” “你的那位百户大人可是杀了我八名师弟,虽然都是一群不中用的废物,但那也是阁皂山的废物,他一个被当成试验品的独行武序的命可抵不了。而且连俗世里那些黑道帮派放贷,也要先收利息,再追拿本金。” 罗城弹了弹手指,淡淡道:“所以我和你们的债啊,得一笔笔算。” “怂就是怂,别给自己找那么多理由。你他妈的连女人都杀,我” 谢必安拔高的语调突然弱了下去,剧烈的痛苦让他的身体忍不住抽搐,扩散的瞳孔看向自己的胸口,那刺入血肉的字眼赫然已经完成了最后的收尾,贴在胸口的符篆光华黯淡,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罗城走到谢必安面前,抬手轻敲那块几乎已经盖上谢必安面门的灵篆。 “现在你的身体已经不是你的了,等这块符篆落下,你的脑袋也不是你的了,从此浑浑噩噩,当我的傀儡力士,兴许哪一天就砰的一声,被人打成一团烂泥。” “不过你放心,黄巾力士好就好在哪怕是身体死了,灵魂还能活着。你可以在我的洞天里,跟着我这个主人永享长生。” 谢必安没有吭声,被遮挡住的嘴角有殷红的鲜血蜿蜒流下。 “看你的样子,似乎不甘心?也对,换做是我的话,我也不甘心。” 罗城搬过一把椅子坐到谢必安对面,“好不容易把那个没有什么前程可言的鬼王达熬走了,等来了一个还算有本事的新百户,眼看马上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好日子,说不定还能捞一个百户的位置,真真切切过一把锦衣不夜行的瘾。突然一切成了泡影,连命都要丢掉,这放在谁身上都难以接受。” 谢必安的身体已经停止了痉挛,紧握的双拳缓缓打开,贴在腿边。 罗城估摸着火候已经差不多了,话锋突然一转:“不过,黄巾力士的炼制也不是不可逆,只要你愿意帮我做事,我可以放过你。甚至等我杀光犬山城百户所后,我还能送你返回帝国本土。”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老家在辽东的铁岭卫吧?那里不是儒序的地盘,你用不着担心新东林党会找你算账。如果你想改换门庭,阁皂山也能容得下你。” “好死不如赖活着。” 罗城的身躯微微前倾,“怎么样,考虑考虑?” 谢必安没有任何回应,挺的笔直的身体直愣愣的贴着墙站立,似乎已经沦为了一具没有意识的黄巾力士。 “仁义礼智信,儒教的渗透和污染确实厉害,连你们名序也掉入这些桎梏的陷阱里。” 说了一大串话的罗城也有些意兴阑珊,双手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行吧,既然你这么想杀身成仁,那我就成全你。” 话音刚落的瞬间,只见罗城伸出一根手指戳在那块雕版符篆上,轻轻一推。 如同一块滚烫的烙铁落入雪中,符篆深深陷进谢必安的脸中,和血肉连成一体。 谢必安的脑袋向后一退,撞在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罗城面无表情的转头看去,一枚符篆从袖中飞出,祭在天板下,紧接着他和谢必安的身影诡异的消失在房内。 能够藏形的符篆可不是永乐宫一家独有。 房门无声无息的打开一条缝隙,一张妩媚娇艳的面容探了进来,来人赫然正是袁明妃。 袁明妃随意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目光在那扇打开的窗户上停留了片刻,便转身退了出去。 就在房门合拢落锁的瞬间,窗户上的玻璃连同窗棂突然炸碎,几乎就在同时一柄紫色长剑无端端出现在空荡的房内。 剑刃朝前,劈砍落下。 铛! 飞剑‘穿星’如同醉汉,在空中摇摇晃晃,一枚褶皱扭曲的子弹静静躺在地板上。 砰! 一道暴烈的枪声此时才姗姗来迟。 罗城的身影跃然而出,眼神穿过已经被撕成破洞的窗户,看向对面的高楼。 “鼻子还挺灵。” 似有若无的硝烟味中,他清楚的看见了一只猩红的独眼。 “反应还挺快。” 一架狰狞的巨大狙击枪后面,马王爷低声骂了一句,手指拉动枪栓,一枚裹着烟气的弹壳抛飞而出,从他的头盔旁划过。 没等马王爷再次扣动扳机,瞄准镜内突然闪过一抹妖冶的紫光。 “糟糕.” 倏然,一道黑影以极其蛮横的姿态闯进马王爷的视线,和飙射而来的飞剑狠狠撞在一起。 锵! 穿星被砸得沿路倒飞而回,李钧如同一头暴怒的鹰隼,将挡在面前的墙壁直接撞塌。 崩飞的砖石如雨般呼啸着落向街道,摔成一团团齑粉。 尘烟四起的旅店房内,指虎顶着剑身,压出一抹令人惊恐的弧线,似乎随时可能剑断人亡。 “看来我还是小看你们了。” 颤巍巍的剑身后,罗城的眼眸不见半分波澜,嘴角甚至挂着淡淡笑意。 “冒昧问一句,你们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白玉京,还是钦天监?” 李钧根本没有理会他,眼神直勾勾落在旁边的谢必安身上。 符篆盖脸,血字刺胸,这一幕让李钧心跳骤然一停。 “义气?我当年剥离的 戏谑的话音中,密密麻麻的金色丝线突然缠绕上被指虎压制的紫色飞剑,弯曲的剑身陡然绷直,一股巨大的反震力道从拳锋反涌回李钧的身体。 咔. 细微的破裂声中,一道裂纹在指虎上蔓延开来,随之而起的还有一声稚嫩的闷哼声。 “一个六品的墨甲,也敢挡我飞剑锋芒?!” 李钧当机立断,侧身一闪,让开金色剑刃的劈砍。 身形还未站稳,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从眼角余光中一闪而过。 李钧心头寒意顿生,一股细微的刺痛从腰眼位置涌起。 那是本能的警兆! 砰! 一枚被激活的火篆在李钧身后炸开,炽热的烈焰席卷整个房间,将他的身影完全吞没。 滚滚黑烟之中,那道偷袭他的身影也被激荡的热浪从碎裂的墙壁推出房外,从高空坠向冷硬的街面。 铮! 黑色的剑影从地面飞掠而起,以极快的速度绕过谢必安的四肢。 噗呲! “啊!!!” 如同野兽的嘶吼声中,谢必安四肢被尽数斩断,断口处鲜血狂涌,裸露出的骨头上不知道何时被刻满了蝇头大小的道纹。 袁明妃身影矫健如雌豹,纵身跃起,抱住谢必安的残躯稳稳落地。 嗡. 安置在袁明妃体内的黄粱佛国功率飙升,右手五指扣住谢必安的头颅,姿势如同灌顶。 一双凤眼之中煞气横生,栗色的瞳仁深处浮现出一对金光璀璨的万字符。 “我只能切断他们之间的链接一刻钟,快!” 陈乞生同时右手并拢如剑,对准谢必安脸上的符篆边缘插了下去。 剑指如撬棍,硬生生将没入血肉的符篆撬起一角。 通过这一丝缝隙,能够看大片黏糊糊的血丝,还有一根根从篆身中延伸出,从谢必安无关刺入头颅深处的神经线束。 “啊啊啊啊!!!” 谢必安被削断的四肢不断摆动,喷涌的鲜血很快染红了袁明妃的衣衫。 可无论是她,还是正在想办法抽离符篆的陈乞生,都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理会耳边接连不断的惨叫。 咔哒。 一只大手横插过来,拽住谢必安的下巴往下一拉,直接将他的下巴卸掉。 “小白你鬼哭狼嚎什么,一点小伤口而已,别给你老子我丢人。” 范无咎拿着一罐止血喷雾,仔细喷过谢必安四肢的伤口,见出血终于止住后,这才对着陈乞生和袁明妃说道:“两位,小白就交给你们了。” 他低着头拍了拍谢必安的侧脸,“等着,为父去帮你宰了那个龟儿子!” 范无咎染血的手掌抓起脚边的火龙出水,昂头拔身,周围密集的脚步声如潮水般响起。 夜叉、戮鬼、画皮. 枪口如林,怒指头顶那道踏剑凌空的身影。 轰!轰!轰! 弹雨泼洒,炮焰喧天。 可这样强横的火力,却被一面金篆燕尾盾全部挡了下来。 这一幕让范无咎目眦欲裂,却无可奈何。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蔓延在犬山城锦衣卫的心头。 “你们可千万不要远离他哦,一旦他和我重新链接上,就算是白玉京的天仙来,也救不了他。” 罗城盘腿飞剑上,神色慵懒,俯瞰着众人的眼眸中却是一片淡漠。 他选择先对谢必安下手,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 作为二处总旗,谢必安对整个犬山城百户所的情况了如指掌,如果他惜命投诚自己,潜伏回户所之中,协助自己逐一斩杀李钧和陈乞生等人。 如果不配合,自己也能把他炼成黄巾力士,就像现在这样,充当自己牵制犬山城众人的一件利器。 除了百户阎君之外,整个犬山城还能对自己有威胁的也就只剩下龙虎山天师陈乞生和那个佛序叛徒袁明妃。 至于其他人,根本不值一提。 “神仙也要动脑啊,罗天那群人实在是太蠢了。” 地面上,陈乞生蓦然抬头,对着那片燃烧的火海怒声喊道:“老李,一刻钟内杀了他,小白还有的救!” “杀了我?你有这个本事吗?” 罗城神情傲然,睥睨下方滚滚的浓烟,一道魁伟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 “整个道序的洞天都以为我早就已经是道四了,可其实我还在道五。我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想告诉你,这个世上并不是只能你们武序的人能打!” 罗城话音刚落,一双蕴含着滚烫匪焰的眼眸,从浓烟中跃然而出。 顶盔掼甲,眉嵌红眼,手上不见指虎,却握着一柄缠绕着赤焰的黑色直刀。 武夫着甲,沸夜杀人! “废话说完了?我赶时间。” 李钧身体如同一张拉紧的劲弓,双脚微弯,继而绷直,冲天而起。 食龙虎。 缚焰。 重楼,崩! 砰! 燕尾盾如同纸糊一般,炸碎成漫天碎片。 飞剑穿星尾部喷出寸长的紫色尾焰,刺向李钧的面门,却被黑色直刀迎面劈飞。 罗城踏着风篆向后飞退,脸色阴沉盯着身前这个执刀裹焰,披甲凌空的身影。 恍惚中,他竟然生出一种还在明智晴秀构筑的梦境中,和不可一世的荒世烈交手的错觉。 甚至此刻迎面砸来的压迫感,还要更甚一筹! “这就是独行武五啊?!来!” 罗城放声大笑,头顶道髻炸碎,身后篆起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