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时间
傍晚时分,松雪原的夕阳格外迷人。 血液医院楼下的草坪旁边,司雷拿着一叠检查结果一张张细看,陆陆续续有人从她面前经过——儿童、老人、坐在轮椅上暮气沉沉的病患、小跑着赶路的探望者或护士……但她头也不抬,只是一言不发地比对着手中的数据。 高处的一间病房,梅思南站在窗边俯瞰着司雷的背影。他回过头,对病床上的男孩轻声道,“是的,她在楼下。” 床上的年轻人不过十六七岁,皮肤却呈现出诡异的枯槁。他的肤色极其暗沉,黑得异常,瘦削的躯干隐隐可见骨骼轮廓,半睁的眼睛带着一点恬静的笑意。 几瓶吊水挂在他的头顶,输液管穿过病床的隔离罩垂在他的手边,那只手无力地耷在床沿,留置针附近的皮肤满是青紫与暗黄的淤青。 “……肯定是情况不太好,”床上年轻人低声道,“但其实她不用走那么远。” “不会的,如果你情况不好,就不会从重症室转出来了。”梅思南笑着道,“也许再过两周,我们还能一起出去散散步。” 年轻人微微一笑,也没有反驳。 梅思南坐回到病床前的凳子上,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有放在床头的一个小音箱在放着钢琴曲。 音响后面,一个用三十六个小火柴盒拼成的现代画靠墙放着,装在一个干净的方玻璃箱里。 病中的年轻人专心聆听乐曲,目光出神地追随着窗口的金色夕照。 一曲临终,他微微抬起头,“……这就是你上礼拜说的新曲子吗。” “嗯。”梅思南点了点头,“写得很快。” “很好听……它叫什么名字?” 梅思南沉默了一会儿,目光微垂,“凝视夕阳的……赫斯塔女孩。” “这是谁?”年轻人问,“你的新朋友?” “还……不是,”梅思南十指贴合,轻轻摩挲着指腹,声音略低了一些,“只是见过几面……” 病床上的年轻人安静地看着友人,“是怎样的人?” “她……”梅思南低声道,“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像你一样。” “比我的更浅,像鹰一样。”梅思南低声道,“当这样一双眼睛凝视着你,你会很明确地感觉到她的敏锐、甚至锋利……” “这个人很凶?” “……不知道,”梅思南喃喃地说,“但至少,在看夕阳的时候,她是沉静的……让人想起夕照下的群山。” “那她听过这首曲子了吗。” “还没有,”梅思南深吸一口气,“遇见她的那天我想着,下次再见到她的时候也许可以找机会告诉她……” “不会就再没见到了吧。” “不,”梅思南摇了摇头,“第二天晚上就见到了,但那是在一个新朋友的家宴上,那个场合说这些,会太唐突。” “……然后呢?” “我想,那就再等下一次,结果上周日的时候又碰见了一次,是在市政厅里。” “市政厅?” “我是去等人的,”梅思南答道,“因为另一个朋友说她认识一个唱诗班需要钢琴伴奏,她一下找不到人,问我愿不愿意试试……我刚好有时间,所以就去试试。” 梅思南的身体微微前倾,十指指节交叠,用力地压在一起。 “那个场合……也不合适么?”病榻上的年轻人问。 “很难说。因为本来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她是去参加一个专门为橘镇新居民准备的宣讲会。按照安排,宣讲一结束,她和她的几个同伴就要坐巴士环游城市……但那天真的很巧,因为当我和朋友收拾了东西要离开的时候,却发现她还在走廊上。 “当时她的同伴在哭,她在旁边安慰。我原本以为又要错过,结果我的朋友邀请她们一起去唱诗班做观众。那时我突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个绝佳的机会:我什么也不必说,只需要找一个间隙把这首曲子献给她,在她面前完整地演奏一遍……就够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我的手心就开始出汗:我从来没有为这件事做过准备,也不知道之后的排练里到底有没有可能找到这样的时机……但我想,也许排练之中会有一些休息的,因为我朋友说了唱诗班那边还有茶歇——只是这样的间隙可能稍纵即逝,我一定要把握住机会。” “然后呢。” “……她拒绝了。”梅思南低声道,“她说,她一会儿就得回去了……所以没有去唱诗班。” “怎么会这样,”病床上的年轻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不……还是在错过吗。” “所以我现在就带着音箱,”梅思南轻吐一口气,“这样等下一次再见到她的时候,也不至于什么都做不了。” “好。”病床上的年轻人点了点头,“希望你顺利……” “别说我的事了,”梅思南笑道,“这周你和司雷女士相处得怎么样,你喜欢这个妈妈吗?” 年轻人轻叹一声,有些腼腆地笑起来。 “喜欢?”梅思南问。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年轻人看向窗外,“其实……还是有些不熟,平时说话也很拘束……反而做不到像我们现在这样聊天。” 梅思南有些意外,“这样吗。” “这种感觉还挺奇怪的,”年轻人稍稍颦眉,“你明明知道,眼前这个人和你血脉相连,但……那种陌生感又特别真实。” “我不知道这样说合不合适,”梅思南犹豫着开口,“但我明白一点这种感觉。” “……在今年夏天以前,我只见过她的照片。这些年,她偶尔会给我写信,但从来没有告诉我她的号码、地址……甚至连视频电话也没有,我不明白为什么。” 年轻人停顿了一会儿。 “有好几次,她就坐在这里,坐在你的位置上削着苹果……我差点儿就问了,但又忽然觉得现在问这个好像也没有意义,”年轻人低声道,“听起来像是种责备。” “……可能你只是需要时间,”梅思南低声道,“也许司雷女士也需要时间。” “时间,”年轻人再次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