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出去天明才回来,对于一直也都是单身逍遥的赵普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的事。 现在他的职业是法医,可想而知,这样的一种职业大多事关人命,所以只要有任务,他都必须随时赶赴现场,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推托。 好奇心驱使之下,冷然不由自主地让出了一个身位。 赵普因为沾染了太浓的雾气浑身潮湿,自然有些阴冷,想也没想地这便溜了进来。 他实在也太累了,步子有些蹒跚,仿佛跋涉千里随意一个落脚点,都能把他的所有贪婪或者说是本能,表露无遗。 再看赵普的身材,要比冷然还略高些,一米八左右的个头,毋庸置疑,年轻时候地地道道也是帅哥一枚。 只是如今不管太阳还是月亮,也都晒得多了些,皮肤糙黑了不少,又一个人随便惯了过生活,不修边幅也都是常有的事。 而立之年过后,更有逼来的福气,衬上文绉绉的一副终于摘不下的黑框眼镜,让人很难想象尸检时候,能够镇定自若。 可就是这么样一个收敛了锋芒、逐渐迈向中年的男人,在冷然的记忆长河里,常常能够成就匪夷所思的事情。 冷然暗自叹息,把门轻轻带上,莫明其妙地只觉得今个儿的上锁声音,显得特别尖锐。 他的心怦然动了动,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紧随着赵普,反而先行重重地跌坐在自家的沙发上,这便哪里还会去管什么手机以及手表的事情? 赵普忍不住关切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这才挑了靠门边的沙发缓缓地坐了去,随带补了一句:“悠着点儿吧,身体始终是革命的本钱。” 他到底是冷然小学还是初中的同班同学? 应该都是,不管小学还是初中也都有分过班,具体同过多少年的义务教育,还真有些记不清了,总之,是那种分分合合又能凑到一块很铁的哥们。 除了小家之丑,其他显然没有不能说的话。 冷然强打精神说:“你还不是?为阿公卖老命,点到为止吧,难不成还指望人家把劳模证书裱在你脸上?” 赵普唯有苦笑,显然不是太乐衷的话题轻轻挥了手,淡淡地说:“有烟没?” “怎么……弹尽粮绝了?” 好像这是他们读大学时最常用的一个口头禅,似乎每次见面都少不了,甚至于扯破嗓子,震惊到路人特别是女生:“救命呐……要死了,弹尽粮绝!” 好吧,明显有少年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嫌疑。 但事实上,世纪之初那时,他们的确也窘迫得很,和现在的大学生根本没法比,没有实际意义上的零花钱,所以属于奢侈的抽烟的开销都要从伙食里一点点儿抠,以至于方便面那种速食品常常吃到要吐的地步。 好在他们的学校离得相当近,走路也不过二十来分钟,因此时常可以相互接济,总算是一段比较快乐的时光。 而那时,他们抽烟或许多是为了耍酷,不管当时到底目的如何,是不是为了吸引女孩子的注意? 可到如今,烟真成了一种过命伙伴,一吸一呼间,酣畅淋漓地玩味。 当然,条件必须是潘妙妍不在。 铁哥们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吞云吐雾,甚至还可以聊聊男人都比较感兴趣的一些话题。 “有些天没见,是不是又到哪里拈花惹草了?” 赵普喷出一大团浓浓的烟雾,舒坦一阵子后自然又问。 “哪有,只是回了趟生米,在湾里呆了两天。” 冷然揉了揉有些堵塞的鼻子,随意这么说。 “湾里?三沙湾么?” 赵普一愣,若有所思说,“怎么?那个没人去的鬼地方会有你什么事呢?” 冷然没有顺着他的话题,知道他也只是好奇自己的罗曼史而已,并不是真认同。 他略一思索,反而埋怨说:“你是不是好久没有回县里了?赵叔也不用去看看吗?你说你一个人的,又不用拖家带口,说走就可以走,唉……要不要搞得这么孤僻噢?好像天底下最没有情谊的人似的,和你在一起啊,真是交友不慎咯。” 赵普勉强笑笑,没有搭理他。 沉默片刻。 冷然又说:“有空回去转转吧,县里变化还是挺大的,原来我们住的那条里弄基本上都已经被铲平了,建了一个很大的车站,乡镇里来的车子现在都扎堆在那里,看着比原来热闹多了……” 他见赵普还是没有接话的意思,继续说:“嗯……湾里也不像原来那样,鬼都可以打得死,通了高速不说,还说要建机场,所以有些嗅觉的老板统统对那里感兴趣起来,大大小小的开发项目、乱七八糟的建筑工地随处可见……呃,还有几家海边小酒楼,口味真心不错……” “哦,是么?你小子真是越来越享受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那些好事情,你可要担心了……” 赵普终于打破沉默,却又像是刻意回避什么似的只是一味地调侃,“别他妈的真以为,自己还在享受未婚待遇,有空还是多陪陪人家小潘,那,那鬼地方……还是少去为妙。” 冷然不由啐了他一口:“你这忘祖的败儿,生米也好,湾里也罢,怎么说也是养育了一方儿女,要不是那里的山山水水,能出得了我们这两朵不世奇葩?什么鬼鬼的,我看你是自己见了鬼。” “小子,你不懂。也许……你只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赵普禁不住补了一句忠告。 “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冷然笑了笑,明知他话里有话,却只是轻轻弹了弹烟灰,淡淡地反问,“真有那么乱?” “你是真傻还是痴呆,混社会也这么久了,就算没有经历过,道听途说,嗯,总该有吧?这么多年了,街头巷尾说的哪一出坏事不是老家那边搞出来的?龙蛇混杂的地方,什么鬼什么精神病都有,杀人抢劫贩毒嫖娼,还样样出名……全国都有名,你敢跟同事说你是生米县的人?” “那有什么不敢的?又不是我犯事?” 冷然嘴硬,也实话说,“还有,我可是正宗的良民一枚,老规矩的了,也不会没事找事去惹人家,我这种人呐,哪里也都是通行无阻的。” “好吧,败给你了,但有一种垃圾人听过没?就是神经病起来拖着大刀到处砍人的?有事没事在公交车上放炸药的?是,我们是不犯事,也不惹事,但别人来惹你,池鱼遭殃,怎么办?” 赵普凝神,眉头微蹙,他的心思到底有多重,倒也一时半会很难看得出。 但他的这种淡淡不欢的神情,何止一次在冷然面前真切地表露过? 老家生米那个城里人口不足五万的小县,甚至于三沙湾那个算是非常偏僻的沿海小镇,难道真有他埋藏深处的刻骨悲哀? 冷然的好奇心从来没有这么浓烈过,却更加不经意地嬉笑说:“天不管地不管人不管,传说中的‘三不管’地带,是这么说的吗?你就吹吧——你。” “不信?” 赵普掐灭烟蒂,有些心血来潮似的,倏然腾出双手挽起了右脚跟的裤管子,“我这腿,差点儿就在那里给废了。” 很醒目,他的膝盖骨正面下来一条很长很深的旧伤疤痕。 一起玩了这许多年,冷然真是第一次见识到,不由地倒抽了一口气:“你,你……这是怎么回事?早怎么没听你说起过?难道是高二那年,你辍学去了县里时候搞的名堂?到底搞了些什么东东,还要不要做兄弟了?” “又不是什么光彩照人的事,娘的,你以为我想?” 赵普苦笑说,“反正就那么回事,出去混总要有点代价……” “不是吧?混能混成这样?赵叔那么牛逼的人,能不罩着你?扯淡,依我看呐,呵呵……应该是小学那次,你学空中超人,两层楼那么高的地方,你也敢,愣是往下跳,一不小心磕到那里搞出来的吧?” 冷然仍旧取笑说。 赵普也不分辨,到底不肯往下说。 沉默了一会。 冷然终究不便勉强,反而安慰说:“还好了,总算回过头来,浪子回头金不换。老实说,高二那年,我还真他妈担心过你……辍了学,成心不考大学,那以后怎么办?没想到,后来你这烂人一声不吭地又倒回学校,居然也能考上了省城的医科大学,真他妈是牛也是逼……逼出来的么?” “什么话,我本来就是读书的料,什么居然,简直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不像你那么笨,一门心思不愁吃不愁穿只管念书,不闻窗外事,换作我的话,清华、北大都不成问题……早上了。” “你就吹吧你,什么人呐……居然被我撞到……实在是交友不慎。” “我?还不错了,你也不想想看,那个呀,高中的时候,要不是我罩着的那一次,你的头早被人打爆了。你说你,个头实在也不比别人低多少,打起架来怎么就老输的呢?” “他奶奶的,没的事!打架我怕过谁,再怎么说我也是有功夫的。” 冷然含蓄地正色说。 赵普咧咧嘴,笑着说:“就你那两下,还马步冲拳,阿弥陀佛。不过实话说,小的时候偷偷摸摸,看你家两兄弟练拳练得有模有样,还真以为是那么回事,害得我回家三天三夜没睡好觉,总想着是不是要?……要好好地?求你教教我。” 他扶了下顺势跌落的黑框眼镜,笑意更浓了,继续说:“可后来我才发现,你那三脚猫的功夫根本就不顶用,真要学,还是学学你怎么泡妞的好。呵,那个……上回一起吃饭的小盛,又年轻又漂亮,是不是又上手了?还带回老家去,真有你的。” “上你个大头鬼,没有!没的事……我一个人回的县里,还真就只是随便走走看看,顺便办点事……” “办点事?那个鬼地方,采访?报道?忽悠,继续忽悠……我看,你是把人‘抱到’床上去了吧。怎么样?那妞儿还不错吧,嫩嫩的。” “扯……你就继续扯。” 冷然索性闭上嘴。 赵普摇摇头,敛了笑容,正儿八经的样子:“我说,你这臭小子可千万别弄出什么事来,搞出感情来,我看你怎么办?” “那就离了呗,反正我家那口求之不得的事。” 冷然到底忍不住了,“天天吵嘴打架,真是没办法过了?” “扯淡,小潘那么好的女人家,追也是你自己追的,这会儿反倒嫌七嫌八了,我看呐,你是真活腻了,哪根排骨痒了,还打架?” 赵普说着气话。 冷然一时漏了嘴,只好假装委屈说:“好吧,是她打我……” “这还差不多。” 赵普终究还有心里话要说,却一副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样子:“外面的女人还是少惹了,真心话,有些东西……你,你又给不了别人,何必去害人?” “奶奶的,你就一张臭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我干什么了?” 还有完没?冷然恼羞起来,口气瞬间也硬了。 “得,我也不来管你了,你这臭小子……以后会咋样,都是你自讨苦吃的结果,可别后悔就是,到时候。” 赵普很干脆地从茶几上又抽出一根香烟叼到嘴上,然后把眼闭上,再一轮地狠命抽吸,话里自然带有浓浓的味道。 即便不靠这个,他这个渐渐黝黑的男人最大的特征就是成熟。 还有他的头脸因为岁月修来的福气稍显圆润了些,不说话不看人的时候,上身便仿佛支撑不住似的开始微微摇晃,由鼻孔朝外直冒的烟雾也跟着摇曳起来。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一个没留神,赵普竟耷拉了脑袋。 他似乎完全没有负担,本心使然吧。 烟雾却仍在空中袅袅,偌大的客厅上忽然又只剩下了一个人的意识。 这个人要是敏感起来,很要命! 冷不防,气流中竟有一股能引发共鸣的哀乐,那是在葬礼上才有的哀乐。 冷然忍不住回头张望,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现,象牙白色的背墙无疑在近距离地讥嘲着。 他条件反射般速度站了起来,踌躇着伸手掐灭赵普手里余留的烟蒂,忐忑后,又犹犹豫豫地取过茶几上的热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