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良硕看了一眼沈行复,手里稍稍握紧,随即清声道:“呈上来。” 浅灵把物件交给了衙役。 “西北一个受雇行凶的暗楼被围剿之后,定北军从楼中翻找出了此物,正是姜琢君当年买凶杀害我家人的实录,大人可对照上面那枚指印,看对还是不对?” 买主不留名不留长相,但留一枚指印在手里,是暗楼自保的手段,防的就是买主反咬一口,出卖了暗楼。 如果浅灵只得了一枚指印,人海芸芸,她也无从查起,但巧就巧在了她已经获知了谁是凶手,一下子便顺理成章。 潜入姜府的那一夜,她除了发现那张纸条,还悄悄拿走了一方旧的印泥。意在一旦暗楼的记案保存不佳,她就自己伪造一枚。 胥吏很快从姜琢君手上取走了指印,大理寺两个长于鉴伪与比对的能手被请了上来,先是鉴定了文书的真伪,然后举着透镜一枚一枚地核对指印,最后向程良硕和沈行复点了点头。 “回二位大人,这枚指印,确属姜琢君无疑。” “不可能!” 姜琢君感到天大的冤枉,他恪守本分了一辈子,老实巴交了一辈子,清清白白了一辈子,就是天降横祸也不该降到他的头上才是。 “义清乡君,你为何要害我?”事到如今,死到临头,姜琢君也忍不住流泪,“我甚至都不认识你一家,什么时候你家救了我,我却要害了你们?你把话说明白……” 他每辩驳一声,都让浅灵的怒火增长一分。 事实胜于雄辩,证据确凿的事,他凭什么还敢如此逼真又无辜地叫冤? 如果他冤枉,那她的家人算什么? 程良硕让人那东西递下去给姜琢君看。 “你自己看看,还有什么可说的?” 姜琢君看着“不计男女老弱妇孺尽杀”十字,脑中忽起一阵眩晕,有什么东西在头里面胀大,胀得他脑仁疼,可细细去琢磨,又什么都没有。 “不,不,不是这样的……我一定是中邪了,这一定是在做梦……” 姜琢君趴在地上,开始以头抢地,疯了一般,身后妻儿声声呼唤,也没让他回转过来。 “今日且审到这里,犯人押下去,退堂!” 沈行复看程良硕起身离开,急忙追上去,齐齐回了衙房。 “程大人!”沈行复把门关上,迫不及待道,“程大人,你看出什么没有?” 程良硕啜了口茶,浅淡地抬眉看他一眼。 “看出什么?” “欸!你年轻,什么都不知道。”沈行复朝他伸出手,“把那张画像给我!” 程良硕定了一会儿,把东西给他了。 沈行复平复着起伏的心跳,伸手往舌头上蘸了点唾沫,便揉开了折叠的纸张。 “你看,这上面的人,眉目跟淳王有几分相像!” “淳王?” 程良硕含着疑惑看他一眼,沈行复再要解释,定睛一看时,又觉画上的人不怎么像了。 “奇怪。” 他挠着头,把画像倒来倒去,近看两眼,远看又两眼。 “刚刚在公堂上,明明一眼就认出来了,怎么现在看又不像了?” 程良硕道:“我入仕得晚,不知道淳王生的什么模样,但是沈大人,你还是莫要轻易提这个名字的好。” 沈行复仍然在画像上纠结,看到最后拿不准了,才慢慢把画像放下。 “可能是我看走眼了,但十一年前义清乡君还是个娃娃,她记得不清楚,画得有偏差也是可能的。” 沈行复低声道:“程大人,十一年前,又正好那时候淳王还没捉拿归京,你看这个时机、这个地方,姜琢君极有可能掩护了淳王逃离啊!要不然,他为何要买凶杀人呢?肯定是因为见不得人啊。” 沈行复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不行不行,这不是小事,姜琢君胆大包天,岂能容如此叛徒在朝为官,我们必须上奏陛下,让陛下下令彻查啊!” 沈行复年迈唠叨,碎碎念着不停自说自话。 程良硕坐在圈椅里,眼睛盯着他微微佝偻的背影,和发秃的后脑勺,手下悄无声息地解开了腰带,把带子一圈圈绕在手掌上,绷紧了…… “你说是吗?” 沈行复把手撑在案台上,脑袋凑过来,活似骷髅头上瞪出两颗鼓鼓囊囊的眼珠子。 程良硕才要开口,副手在门外道:“大人,乐大人请您去执事堂一叙。” “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到。” 程良硕打发了副手,正色对沈行复道:“沈大人所言极是,今日我便总述大理寺案情,写折子上奏陛下,事关重大,在陛下一锤定音之前,沈大人还要守口如瓶。” 沈行复道:“放心,我当了几十年官了,怎会不晓得?” 程良硕颔首,目送他离开,然后面无表情地把腰带重新缠回腰上,抚平了褶皱,这才出门而去。 这厢,姜云如眼瞅着浅灵的马车将要驶动,连忙跑了上去,挡在了跟前。 “义清乡君!”她哭道,“你为何一定要与我家过不去?为什么要陷害我爹?” 浅灵打开车门,却并不下车来,安坐在车里道:“事到如今,你还坚称你爹是无辜的吗?” “我爹不可能做那样的事!” “这是大理寺认定的结果,你觉得他无辜,他清白,就应该把他清白的证据交给大理寺,找我,没用。” 浅灵说完就示意车夫,驱车离开了。 姜云如摇摇欲坠,整个人几乎要碎了。 身后响起一串脚步声,一个人猛地扑搂上了姜云如。 “云儿我回来了!” 冯家玉瘦了一大圈,热泪盈眶,嘴上笑着,兔子牙又调皮地冒了出来。 “我太想你了,在墓园的每一天我觉得孤单,一直在想你在做什么,你肯定也想我了吧……” 冯家玉说了一箩筐,后知后觉没人接话,定睛一看才见姜云如脸已经没了颜色。 “云儿,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家玉……” 姜云如缓过神来,扑在她身上流泪。 “岳姑娘……她要害我爹……” 浅灵回到齐宅,卫晏洵已经在等着了,他仔细观察着她的脸色,轻声问道:“心里很难过吗?” “没有。” “还说没有,都挂脸上了。” 浅灵闭了闭眼,只道:“我只是想不透怎会有人如此厚颜无耻,死到临头还能做出那么无辜的姿态。” “姜琢君,跟他的夫人和女儿,真是一个赛一个的讨厌。” 她很少这样直白地吐露对一个人的厌恶,卫晏洵既惊讶,又有些脸热,她像极了在指着上辈子的自己骂他识人不清。 卫晏洵摇了摇头,把那些回忆从脑袋里甩出去,接着安抚道:“证据已交上去了,马上大仇得报,你该往前看了。” 浅灵的双肩微微耷拉下来,仰头道:“多谢你借定北军给我。” “应该的。” 浅灵一夜未眠,始终等着天边曙光亮起的那一刻,宫城里能传来一个震天撼地的消息。 但她没等来想听到的消息,天刚蒙蒙亮,栖月推门而入,尖声道: “姑娘!沈大人昨夜殁了!” 浅灵扭过头,窗边开了一夜绽放到极致的昙花,陡然掉落。 花期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