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带着他来到了他的咨询室,他身上味道不太好闻,衣服几天没有换了,泥土,汗液,各种污渍使他身上充满了气味。 他死活不愿意坐在沙发上,赵墨言就找了个椅子让他坐着,替他上药。 后来才知道他的遭遇,他是个敏感入骨髓的人,你稍稍皱一下眉他都会认为你是因为他的存在才会皱眉的。 那天他是因为打工挣得钱被父亲抢走逼不得已和父亲打了一架受伤的,而今天看他的伤并不太像是打架打的,反而像是摔得。 明辉直接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一抽一抽的呜咽,“摔得。” 赵墨言点头,“看出来了,怎么摔得?” 他抬起头盯着赵墨言。 赵墨言怔住,她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双眸子,痛苦,绝望,憎恨,不舍。 他眼中充斥了太多的情绪。 赵墨言喉头滚动了一下,指尖紧了紧,“发生了什么事情,能告诉我吗?” 他牙齿咬的紧紧的,腮帮子那里肌肉紧绷,身体都在打着颤,“医生说,小雅得了病,治不好。” 赵墨言心口一窒,“什么病?” “髓母细胞瘤。” 赵墨言脑子嗡的一声,髓母细胞瘤,儿童多发,恶性程度较高。 她想到那个扎着羊角辫喊她赵姐姐的小女孩,闭了闭眼。 她是心理咨询师,开导过很多人,但这一瞬间,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开导眼前这个悲恸的男孩。 她懂得了他刚刚那个眼神的含义,他憎恶这个世界了。 母亲抛弃,父亲打骂,唯一的妹妹又得了绝症,他的人生,真是狗血到了极点。 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圣人,经历了所有的不幸还能笑着说这是磨难,全是狗屁,事情不在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会有多痛。 赵墨言知道,明辉这种人,极易形成反社会人格,报复社会。 她握着桌角的指尖抠的生疼,她有时也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不幸会聚集到一起。 明辉站起身,抹抹眼泪吸吸鼻子,瘦小的脊背挺的笔直,“我还要去看小雅,走了。” 赵墨言没拦他,看着他往外走,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邢执坐在咨询室外面的沙发上,跟明辉的视线对上,明辉错开视线,大步走了出去。 邢执眉头一皱,回头看了一眼明辉的背影,推开咨询室的门走进来,一眼就看到蹲在椅子前失魂落魄的赵墨言。 神色骤然一变,“刚刚那小子欺负你了?” 赵墨言抬头,眼睛带着湿意,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邢执眉心拧成了川字,拳头攥的紧紧的,“是不是刚刚那小子欺负你了!” 见他误会,想往外冲去找明辉算账,赵墨言慌忙拦住他,“想什么呢,没有人欺负我。” 邢执不信,俊脸紧绷,“那你哭什么?” 赵墨言眉眼黯淡了许多,她说,“真不公平啊。” 明辉的事情,赵墨言并未告诉邢执,明辉生性敏感,她是心理咨询师,为患者保密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邢执也没非要追问,只是告诉她,等她觉得解决不了的时候,或许可以考虑告诉他。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见面,赵墨言有些抱歉,她实在是没有出去的心情。 邢执在她的咨询室里坐下来,等着她缓和好情绪。 赵墨言缓了缓,收拾了东西跟着邢执在马路上慢慢的走着。 邢执走在她左边,替她挡着来往的行人。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了她当初第一次见到明辉的那个街角,她定下脚步,仿佛依稀又看到了那个蹲在街角倔强的抹着眼泪的少年。 赵墨言站在那个街角,当初明辉蹲的位置,那个少年看到的满满的绝望,他不曾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善意,赵墨言微微恐慌。 她不想看到他真的憎恶这个世界,她怕他会做错事。 她盯着地面发呆,邢执就站在她身后静静的盯着她看。 赵墨言推开明辉家的门,小雅曾经带她来过一次,她记性好,竟也记住了这七拐八拐的道路。 明辉不在家,赵墨言听到小雅的声音,“哥哥,是你回来了吗?” 许久没听到应声,小女孩又问道:“是爸爸回来了吗?” 脆生生的童音带着些惧意,她并不是很想让爸爸回来。 每次爸爸回来,哥哥总是会很暴躁,父亲喝的醉醺醺的还会打她和哥哥,上次她被打,哥哥很生气,拿着刀指着爸爸,她当时吓坏了,抱着哥哥的腿哇哇大哭。 哥哥喊的很大声,让爸爸滚出去,从那以后爸爸就再也没回来过。 她也没敢在哥哥面前提过爸爸,怕哥哥生气,哥哥总说,这个家里不需要爸爸。 对了,哥哥从来不喊爸爸,他喊那个男人。 房间里比她上次来的时候乱了许多,想也知道定是这段时间明辉忙着打工,没时间顾及。 她上次来的时候,这里虽然很小,但是非常整洁。 小雅的房间没有门,明辉折了无数只千纸鹤,穿起来给她做了个门帘,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 赵墨言撩起门帘俯身进去,小雅躺在床上神情紧张。 她还以为是爸爸回来了,看到是赵墨言,瘦的脱了骨的小脸瞬间绽放出笑容,“赵姐姐!” 赵墨言坐到她床边,将带来的水果放到她房间里一个有些破旧的书桌上。 小雅笑得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鸡爪一样的小手从枕头下面摸出两颗糖,递给赵墨言,“姐姐,给你吃糖。” 赵墨言鼻子一酸,强忍着不让自己在小孩子面前出糗,挤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伸手接过小雅手里的糖,剥开递到小雅嘴边,“姐姐不爱吃糖,还是小雅吃吧。” 大白兔奶糖,赵墨言小时候最喜欢的。 小雅咬着糖笑得狡黠,“姐姐骗人,糖这么好吃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吃。” 赵墨言点了点她的额头,“哥哥去哪里了?” 小雅揉了揉眼睛,有些犯困,“哥哥出去工作了,很晚才会回来。” 赵墨言点头,“小雅困了是吗?要不要睡觉?” 小雅使劲摇头,“不睡,睡着了赵姐姐肯定就走了。” 赵墨言只觉得喉头发涩,险些失声,许久,她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不走,姐姐在这里等着,小雅睡醒了,姐姐还在这里。” 小雅是个很乖的小姑娘,从小的经历让她很会看人脸色,她知道赵姐姐不会骗她的,困的厉害了,握着赵墨言的手睡了过去。 赵墨言任由小雅握着她的手,没变换姿势,静静的看着她有些营养不良的小脸蛋。 明辉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和平常一样先去看看小雅。 撩开帘子,脚步猛然顿住。 赵墨言等的久了,竟趴在小雅床边睡着了。 长发披散盖在脸上一些,随着呼吸发丝来回飘动。 脸蛋枕在手臂上面压的有些变形,嘴巴轻抿着,睡着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娇憨。 明辉眸光忽明忽暗闪动几下,从旁边衣柜里找出个洗的干净的毛毯轻轻搭在赵墨言身上。 赵墨言浅眠,毛毯一搭上,她立马睁开了眼睛。 充满戒备的视线在看到明辉时缓和下来,“你回来了。” 明辉恍惚一下,嗯了一声,“你怎么会来?” 赵墨言嘘了一声,小心翼翼的抽出被小雅攥着的手指,有些麻木了,她轻轻揉了两下,示意明辉跟着她出去。 明辉家住在一楼,破旧的居民楼底层一般大家是不愿意住的,也正是因为如此,租起来才便宜。 怕吵醒小雅,两人出了门在外面说话。 他身上满是灰尘,赵墨言找了个台阶随意坐下,仰头看向明辉,“坐,有话跟你说。” 明辉看着她毫不在乎自己身上干净的衣服,满不在意的坐到肮脏的台阶上,抿了抿唇,也坐下。 赵墨言揉了揉他的脑袋,微微一笑,“打了几份工?” 他低头,躲过她在他头上蹂躏的手指,不经意间耳朵红了红,面上不显露分毫一脸冷淡,“什么几份工,我不是一直都在打工吗。” 赵墨言也不与他辩驳,看他一眼,“几天没睡觉了?不许说谎。” 他张了张嘴,没吱声。 赵墨言严肃起来,盯着他尚且稚嫩的眉眼。 “小雅生病了,你有没有想过你这种高强度的劳动,是在拿你的命去开玩笑,你若是也跟着病倒了,小雅怎么办?谁来照顾?福利院?还是你的父亲?” 见明辉咬着牙不吭声,她抿着唇,“忘了,就连福利院都只收养没有父母的孤儿,要靠你父亲来照顾吗?” 明辉一双眸子紧紧的盯着赵墨言,牙关咬的吱吱作响,“我没有父亲,别提那个畜生!” 赵墨言忽然抱住了赤红着眼的少年,只是拥抱着,无言。 明辉身体僵住,眼泪大颗大颗的直接砸到地上,手掌缓缓收拢,搭在赵墨言的后背上,他的哭声压抑,十五六岁的少年,生活逼着他成人。 可他明明还是个孩子啊,他呜咽,松开赵墨言的怀抱,双手捂着脸,眼泪顺着指缝滑落。 “我没有办法啊!” 他说,“都说我是童工,工资比一般的工人少一半,干的活却要比他们还多,不多打工,我拿什么钱来给小雅看病……” 赵墨言静静听着他述说着憋在心里快要爆炸的苦闷,他已经快要疯掉了,他没有钱去给小雅治病,单单是小雅要用的药他都付不起,化疗一次的费用,把他卖了他都付不起! 可怎么办呢?他不能看着小雅死啊,小雅若是死了,他会疯掉的。 夜晚的黑暗包裹着所有的绝望,他放纵着自己发泄出来,尽管哭的眼泪鼻涕一起流,难看到了极点。 等他发泄完,赵墨言从口袋里掏出小雅刚刚递给她的糖,剩一颗放在她的口袋里,她剥开放进明辉嘴里。 “小雅说你给她的,她难受时吃一颗会好很多。” 明辉艰难的扯出一抹笑,嘴角呈现一个怪异的角度,似哭似笑,“她傻,一颗糖就能什么都忘掉,她还小,不懂,可我懂,我总不能装作什么都不懂,然后就这么看着她离开,我答应过她,会带她找到妈妈的……” 赵墨言拍了拍他的肩,“你知道吗,天亮之前有一段时间,会比之前还要黑,伸手不见五指,但那一阵漆黑象征的是,黎明马上就要到来。” 明辉冷笑,“我的人生不会有黎明的,老天对我糟透了,我的人生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他眼睛泛着冰冷的光,“糟透了!” 他真的陷入了绝境,无路可走。 赵墨言目视着前方,轻柔开口,“我有一个朋友认识一个专攻这方面的医生,对于小雅或许会有帮助。” 明辉看着她,缓缓低下头,“我知道,谢谢你,等我再攒些钱就带着小雅去看病。” 赵墨言站起身,“小雅的病不能拖,明天我会来接她去医院,至于医药费你暂时不用着急,我先想办法,走一步看一步。” 明辉坐在地上,垂着头,坚持自己,“我会攒够钱的,等我攒够了钱……” 赵墨言眼神清冷,“等你攒够了,小雅的病也不需要治了!” 明辉梗着脖子不吱声。 “有时候,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认死理,你还年轻,日子还长,而小雅的病错过了这段时间就真的没救了,等治好了小雅的病,你可以倾尽所有去回报那些帮助了你们的人,你想怎么都可以,但现在,你不能任性,一丝都不能!” 少年瘦削的肩膀垮下来,“对不起。” 赵墨言轻叹一口气,“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没错的,你说的对,这个世界很不公平,但怎么办呢,我们总不能就这样服输吧。” 我们生下来就没办法选择家庭和父母,有些人生下来就是富二代,而有些人生下来甚至是乞丐,或者劳改犯的孩子,可他们有什么错呢? 什么都没错,很多时候我们已经不知道错的是什么了,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疾病和灾难我们没办法阻挡。 而我们只能努力的去战胜灾难和疾病。 赵墨言联系了宋思乔,宋思乔还在读研,而她的那个学长已经工作了两年了,并且在医学方面造诣很不错,更重要的是,他对于肿瘤研究很深,特别是这种恶性程度较高的肿瘤。 只是那个学长在g省那边,距离有些远,但他听宋思乔说过这件事情之后,特地给赵墨言打来了电话,他听宋思乔说了小雅的情况,也知道他们家庭困难。 他们医院有一笔资金,他说可以申请一下作为小雅的部分医药费,可能不会很多,但应该能够暂时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赵墨言询问过明辉,明辉似乎被她昨天的一番话说醒了,对于她的决定很配合。 订了飞g省的机票之后,赵墨言终于能够喘口气,给邢执打了电话。 那边有些吵闹,她等他接通之后才反应过来,现在好像是午饭时间。 她迟疑一下,“你吃过饭了吗?” 邢执拿着手机端着餐盒走到外面,眼都不眨的撒谎,“吃过了,正打算去训练场散散步呢。” 赵墨言哦了一声。 他听出她语气里的沉闷,将饭盒放到一边,找了个地方随意的蹲下,“遇到什么事了?” 赵墨言叹了口气,神情恹恹,尽管他看不到,但能想象的到她现在垂着脑袋的模样。 他也不催,等她犹豫好了开口。 “赵墨言说,“我明天要去g省,可能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邢执皱眉,“发生了什么事?” 赵墨言抿唇,“不用担心,不是我的事情,是别人的事情。” 邢执眉心依旧皱着,他语气强硬,“我希望你能知道,男朋友是可以用来差遣的。” 赵墨言笑了,“我当然知道。” 知道他有些不高兴,赵墨言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道:”没骗你,我真的没有什么事情,认识了个小朋友,他妹妹得了脑瘤,我刚好有个朋友的学长对这方面有些研究,带着他们去看病而已,不用担心我。” 邢执想到那天从她的咨询室里冲出来的那个男孩,眉心依旧皱着,这么些年的看人经验告诉他,那个男孩很危险。 他和赵墨言不一样,他对心理没有涉猎,完全是凭借自己多年在社会里摸爬滚打看人的经验看出来的,那眼神,实在不像是一个少年的。 那种眼神他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当年他陪着警察一起抓过一个连环杀人犯,本来不该他管的事情,但那个人在他所在的那个小区埋了炸弹,挑衅警方。 小区里面的住户非常多,一旦炸弹被引爆,后果不堪设想。 邢执奉命疏散小区里的人群假装失火和消防演练疏散人群。 后来抓住的那个连环杀人犯,那个少年的眼神,跟那个杀人犯的眼神一样,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憎恶,但又好似不一样,他的眼底,还藏着一抹期待。 那是一种对于救赎的期待,他希望有人能够把他从绝望中拉出来。 邢执低声笑了笑,赵墨言疑惑,“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