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相濡以沫
徐父的面孔有些模糊,可他的声音却让人醍醐灌顶:“今日,我郑重宣布,简家和徐家大喜,愿结为姻亲,简徐两家原本就是世交,简童和行之青梅竹马、互相爱慕,现蒙诸位厚爱,终成佳偶。因决定仓促,订婚仪式简陋,还望海涵!举杯,愿他们清淡平常,白首永偕!” 第一次来徐家,就送她这样的大礼,施南笙耳朵“嗡嗡”响、头重脚轻,快要失去平衡,幸而手肘处被人稳稳拖住。 简溪只知父母近日与徐父徐母交往密切,却不知他们在密谋小童和徐行之的婚事,她也不知他们闹得哪一出,震惊之余望向简童,见她唇色朱红,美则美矣,只脸上分明一副闲闲的表情,让人琢磨不透;另一侧徐行之唇色泛白,明明徐父刚宣布的是喜讯,他却一脸的视死如归,像是下一秒就要奔赴法场被生生凌迟。 徐母打开一个锦盒,亲自将一只满绿的翡翠镯子戴在简童手上,简童脸上并无半分喜色,只郑重地道谢,简溪瞧在眼里,这成色这质地,比她在珠宝展上千挑万选的还要上乘,也不知道自家妹妹能焐热多久。 莫云朝冷眼旁观这一幕,似嘲讽又似替她抱不平,低低在她耳边道:“这场戏,男女主角变化太快,真让人应接不暇。” 他的毒舌简直是往她伤口上撒盐,她非常丧气:“我一向运势很差,我没敢奢望能跟徐教授走到这一步,果然……” 莫云朝一瞬间心如刀割,一瞬间又如释重负,不过此时他更多的是想去安慰:“你看简童那副视翡翠为粪土的模样,再看徐行之那副视婚姻为儿戏的模样,你也不必太过消沉,他俩这场过家家不会长久,有情人不会走散,也许在未来某一刻爱情会形成闭环。” “我想到了今天是鸿门宴,却不想我已沦为背景板,成为配角都是强凑数,”施南笙摇摇头,声音寂寥,“我有幸见到水中月,鞠一捧水放在掌心,天亮时还给人间,他本不属于我,但确实他震撼和温暖过我,可也仅此而已了。分手、断联、复合,还是不必了,太繁复、太麻烦。” “你就这么释然?”莫云朝声音压低,“你让我觉得你根本没有用过真心。” “随您怎么说,”施南笙,“有些人的相遇和分别是注定的,我懒得去想徐教授和简童达成了什么协议,怎么会突然产生这种变故,怎么会造成眼下这种混乱局面;我不想为他们辩解,更不想自我惩罚,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保不齐我跟徐教授的相遇,只是为了今日能促成他和简童的良缘,有的人光是遇见就花光所有运气,真的不必奢求太多。” 莫云朝声音玩味:“你真是人间清醒,不过,也是清醒得让人后怕。” 施南笙闭上眼,又睁开,深呼吸,平复心情:“说到底,男人和爱情都不是必需品。” 她摸了摸隔着厚重衣服挂在脖子上的戒指,不断强自洗脑,他们因错相识,后来的一步步,不过是一错再错,越陷越深。 徐行之侧首,看着她的眼睛,眼里似有千言万语,而她别过脸,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徐母则大行待客之道,打开僵局,笑盈盈地:“订婚宴即家宴,宴席定在海棠春,今天是个好日子,施小姐不如一起来沾沾喜气?” 徐母相比初见的戾气倒是大度不少,配上一身的珠宝,雍容华贵处依旧是几分隐隐的高不可攀,较之邀请她的话听起来更像是逐客的意思。 施南笙把胳膊从莫先生的掣肘中取出来,声音很低,一贯的礼貌谦逊:“既是家宴,我这个旁人就不便多叨扰了。” 她缓缓地走至徐先生的面前:“伸手。” 徐行之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掌,下一秒,一枚冰冷的戒指落入他的掌心,依旧是方正的四爪镶,细细碎碎的星光耀得人眼痛心酸。 母亲把她和维明雍的照片发给他时,他没有放弃她;简童说她喜欢的是莫云朝,她从曼彻斯特回来也是为他,他依然没有放弃她。 简童说:“你是不是觉得为一个不爱你的人付出,打动一块磐石,特别有成就感,特别有征服欲?比你做实验还来劲?” 简童又说:“你信不信,哪怕我们原地结婚、原地搬张床睡了,她都不带搭理你的?” 这三年,他追着她的背影跑啊跑,偶尔也会疲惫,可她似乎不知疲倦,跑得那样快,头也不回。 “南笙,”他看着她,眼里泛出笑意,是那种善良人才会喷涌而出的干净和持戒,“我跟自己打了个赌,如果输了,我就放你走。” 一群人都还在,每个人都在看戏,施南笙没明白徐先生的用意,她的脸色其实很难看,语气也不怎么友好:“所以你输了?” 徐行之摇摇头。 施南笙来不及深想,望向众人,徐父持重老成、纵观全局,徐母端庄优雅、只是这笑容未免过分惬意,简氏父母倒像是对她的身份并不知情、作壁上观,莫先生向来是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抱着臂淡淡地看着她,简氏姊妹脸上有歉疚以及同情。 她当下明白简童的一句“抱歉”重于泰山,又轻如鸿毛,可她这些年最不想要的便是别人的同情和歉意。 施南笙阖阖眼,很快,几分薄笑便浮于面上,嗓音却有些微哑:“不好意思,我有事先告辞了,你们……随意。” “南笙,请慢,”徐父上前几步走至施南笙的对面,清亮的眼神似有歉意,他低声对她说,语气十分的和蔼慈善,“我知道行之对你做了僭越的承诺让你有所误会,可小孩家家的儿戏不能当真。人生憾事十之八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等你们到了我们这么年纪,想起如今种种,又未尝不是件幸事。” 泉凅,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长久以来世人把“相濡以沫”传颂为美好爱情的代名词,这或许令人感动,但“相忘于江湖”却是另一种境界,两条鱼最终回归湖海,自由自在,又是何尝不美。 有次他俩谈及,当时的话题她记不得太清,但记得徐行之最后总结说:“一条鱼是否还能记起另一条鱼,它们是否还能记起曾一起被困于陆地,可是这些比起活着,又能算什么。” 这些琐碎不经意就涌入脑海,真是一语成谶。 施南笙因为一时间受到太多冲击,手里还端着高脚杯,高脚杯在手里不停颤啊颤,她索性走了两步把高脚杯放在不远处的餐边柜上,看着简氏父母脸上已挂不稳的笑容,她的语气坚定而温柔:“徐叔叔您说笑了,徐教授从来是中规中矩,不越雷池一步,是我僭越了,看不清当下状况,萌生了非分之想。” 一个人扛下所有的锅,施南笙觉得自己还挺崇高,甚至还对自己牺牲小我、成就大家的做法萌生了些许敬意,她冲大家礼貌一笑,而后转身就走,“哒哒”的高跟鞋声把日前所有的窃喜和期盼踩得稀碎。 她不断自我洗脑依旧没能成功,她和徐行之开始得顺利,中途也没什么波折,他俩从不曾试探对方的过往,她本希望一切都能按部就班,可眼下局势突然全线崩盘,她只能越走越快,像是再一秒,她就没办法维持体面,抓住他的肩膀质问,为什么还是要放弃她。 到底是被徐行之拦住了去路。 屋外大雪纷飞,两个人明明距离很近,却心生嫌隙,离得很远。 落雪迷了人眼,分不清,何处是来路和归途,徐行之扣住施南笙的手腕:“你没什么话跟我说吗?” 满庭满院的风雪从头顶浇灌下来,她的心如同冰封,试图拨开他的手,并不妨碍他越来越紧,自嘲地笑说:“说什么,质问你吗?” 她叹了口气,瞧着他们纠缠在一起的手,语气柔和又冷淡:“豪门贵胄嘛,翻来覆去还不是那些套路——徐家赶上经济危机,得简家支持才能度过难关;要么徐家有个老太太躺在医院里,遗愿就是自己的孙子和简二小姐成婚;又或者你对简小姐本就旧情难忘,加之父母的施压,你顺水推舟跟她破镜重圆……简二小姐,这种绝世佳人本是万里挑一,可遇而不可求,输给她,我心服口服。” 她的手很凉,多少次他想卸下所有防备把她揽入怀中为她暖一暖手:“南笙,你一直聪明,你聪明得可以把控好每一分每一毫的感情,任何时候,你的情绪都可以收放自如。你没有输,丢盔弃甲的,从来都是我。” “徐先生,”施南笙没注意到徐先生努力抑制住的哽咽,用力将徐行之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我知道你喜欢我,即便是个石头,我也能感觉到,可我们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快乐而一意孤行地活在这个世界,你有你的责任我也有我的尊严;刚刚跟你订婚的是简童,大家有目共睹,无论你有什么苦衷,你已经做了选择,不是吗?” “遇见你之前,觉得爱来爱去很没意思,还不如在实验室建模、看化学反应、做数据分析,”徐行之苦笑,眼神迷离温柔,“后来遇见你,你一句合作愉快,已经把我送走了。我们诞生于这个世界,有人教我们读书、写字,却没人教我们如何爱与被爱,我只能反复猜测、琢磨、揣度你的心意,怕够不着你的预期让你失望,又怕超过你的预期把你吓走,想着你在,再漫长、枯燥、没有结果的实验都变得有趣和充满希望,怕人生太短不够与你相拥,又怕人生太长遭你厌倦,到这一步,我不知道该如何讨你欢心。” “徐先生,你不必说这些让人欲罢不能的话,你们今天当着我的面订婚不就是想让我彻底死心么?”她看着期期艾艾的人,强颜欢笑,“就让我们大大方方停在这里吧,痴男怨女的戏码,真的不适合你我。” 话音一落她飞快地往前走,他喝住她:“施南笙!” 这一次她加快了脚步没有停下来,纤细高挑的背影留给他。 风雪交加,她没走几步就冻僵了,她觉得整个人都要被撕裂了,可转而一想,破碎、残损的自己才更接近真实的自己:“再见,行之。我喜欢过你,但是我更喜欢我自己。” 徐行之跟着她走了一段,伸了伸手,只抓住她的一截衣袖,还没捉紧,她已然离去。 刚出徐家大门,付先生便开车而至,长者拉开车门:“这边小区只允许私家车驶入,施小姐估计难打车,行之让我送送你。” “不必,”施南笙不想再承徐行之的情,也不想跟这位付先生有过多交集,迟疑了一下问,“付先生,日前您邀我去车库,想必是有备而来,地下车库里有的不只是合同还有数架摄影机吧。” 付仲谦的眸光一躲,并没有答话。 不答便是默认。 施南笙扭头,看着漫天的飞雪,脸上的愠怒渐渐褪去,倒是有了一点点笑:“至于么,为了个合同我就会乖乖就范,不惜出卖色相。” 付先生:“合同的事宜,莫总已和我私底下讨论过,我们会续签。” 施南笙笑了一声:“麻烦您转告徐母,心中有狗屎的人看谁都是狗屎;别天天给自己脸上贴金,幻想所有姑娘都惦记徐家的后位。” 付先生:“……” 恶语伤人并不是明智之举,且难免有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嫌疑,幸好付先生四平八稳并不与她计较,她也见好就收,很快走至马路对面。 零下几度的天气,她一路往前都叫不到出租车,不多时,脸如刀割,手脚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她有点后悔刚刚自己太草率地拒绝了付先生的送行,只能尝试拦住过往的私家车,快要放弃的时候,还真有一辆车停了下来。 这俩车她见过,莫云朝也有一款不同色系,据说价格已傲视群雄。 后视镜里跟车主碰了个对眼,她没细看,只觉得这丹凤眼倒是跟徐行之有一拼,她觉得她是病入膏肓了,谁谁都能跟徐行之扯上关系。 施南笙觉得自己还挺伤怀,不想车主发话了:“施南笙?” 刚刚有点伤风,鼻子堵得厉害,她吸了吸鼻子:“我们认识?” 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他好像是刻意卖关子:“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