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登程,隐阳的船家请了胡邑的船家为前导。本来隐阳船家只把船驾到胡邑就算结束了,但由于胡邑没有这么多船,无法把这支商队的全部货物运走,所以在隐阳时,商人们便以大价钱与船夫谈好,到胡邑请到当地船家协助,船还得他们驾着继续西行。 他们在胡邑又交换到许多土特产,而出手的东西都得到好对价,比如油盐酱醋等物,一小点就可以换得三五斗粟;果品、莲、薏等项,价格也很高。所以经过一番交换,货物倒多了两条船。 从胡邑继续西行的道路明显荒凉了很多,澧水河也变得不太稳定,有些地方必须人工推拉才能通过。这些都必须有在这一河段长期运行的胡邑船工来指导,隐阳的船夫几乎不走这一段,对它们的水文状况很不了解。 一路上再也没有大型聚落。经过一天急行,商队终于来到澧水航线的尽头,伏牛山脚下。周围山上奔腾而下的河水,汇集成湍流,往上已经无法航行。大家在这里把货物搬下船,付了工钱,让船夫们离开。 这个地方农户不多,但商业十分发达。不远处有合膊铁矿,韩国在这里冶铁铸兵,工匠、家属、卫兵,人员庞大,需要强大的后勤供应,从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商邑。打前站的人已经联系好逆旅,货物由大家分担着,运进院中。提前得到消息的商家已经等候在此,准备交易;新得到消息的商户正陆续赶来。 和沿途货物越交易越多不同,到了这里,货物被迅速用高价值商品,主要是铁器交易完毕。家臣和头部商人都佩上了剑,大多数人的木棍上也安上了各色铁兵器。只有铁农具被放进筐中,准备运往他处。五十乘车一时空了下来。 商队在合膊附近停留了三天时间,手中的货大部出尽,该收的货也都收上来了,便打点好车乘,准备进山。 进山后就是著名的方城,那是楚国在伏牛山上修建的无数军营和关隘,以及支持这些军队的无数大小聚邑。商队沿着一条相对平缓的山路,蜿蜒前行。 前面是楚国的关城。由于战事频仍,这条商道上人员不多;更重要的是,南阳本来是楚国的重要战略基地,却在二十年前尽陷秦手。方城本来是楚国抵御中原的屏障,现在成了抵御南阳方向秦军进入中原的前哨,防御方向正好掉了个!黄歇他们的商队从方城西出南阳,是从己方出国,这本来是要严加盘查,以防重要战略物资出境。但黄歇不同,有楚王庭最高等级的通行证,守关的官员不敢怠慢,一面一级级报告上去,一面将商队安排进关隘中的营寨内。 方城防御面积巨大,守将非止一人,有四名莫敖分区据守。今闻楚公子至,皆来拜见。歌舞夜宴,自不可少。 休息一夜,黄歇带着家臣,由四莫敖陪着,在方城一处处巡视。方城地域极大,自然不可能全部巡视完,只由每个莫敖捡自己防区中重要的一个地点带他参观。就这样,黄歇还是花了一整天时间。其他商人则在方城界内采办各色特产。从莫敖的口中,黄歇了解道,方城南边靠近合膊的道路不在楚国控制之中,基本由韩国掌握,楚军难以靠近。估计胡阳的军队就是从那个方向进入中原的。 众莫敖问起黄歇此行何处,黄歇道:“此行而下邓、穰,入咸阳,会秦王。”众莫敖问道:“敢与秦和乎?” 黄歇道:“越人辱于吴,而终吞吴。今楚遭颠沛,愿以为越也。” 莫敖道:“诚所愿也。邓穰,楚之故地,今陷于秦,臣之旧戚,尽为所逐,城中尽刑余之人。驱而攻吾,杀之不足惜,而亡命之徒,反噬之力难当。” 黄歇道:“楚王亦深明此义,故遣臣使于秦也。” 离开方城,出了山,就是著名的宛城。宛城过去是申国的国都,后为楚所灭,成为申县,方城归其统领。各国在南阳的争夺开始于三十年前,经过十年的混战,二十年前,秦在南阳占据了优势,楚地尽失,至今未复,南阳诸大城邑被封给了秦国功臣,其中宛城成了秦王二弟泾阳君公子芾的封地。南阳后来还成了秦军进攻郢都的前进阵地;而方城,因为失去了大后方,作战能力受到严重削弱,由一支精锐之师,渐成疲老之军。如此攻守之势逆转,黄歇亲身经历,百般痛楚,但又无可奈何。 进入宛城,黄歇展示了自己的使臣节符,宛城令自然以礼相待,安排在馆驿居住。黄歇以路途遥远,贡物难运为由,请在宛城周围购置贡物,宛城令也不为难。于是商人一层层洒下去,隐藏在乡间邑里的故楚商人被一一联系上。——而这时,一名自称申公后裔的青年出现在馆驿门口。 申公子出示了一只铜佩,家臣急忙将其引进堂上。黄歇迎了出来。那青年面容憔悴,风尘仆仆,后面站着两位老家臣。青年见黄歇出来,伏拜于地道:“臣申茅,幼游于齐。家遇不幸,惟茅存焉。今得见黄公,愿效犬马!” 黄歇道:“汝父何人?” 申公子道:“臣之父,申叔莽也。承黄公恩,赐以佩,敢以为识!” 黄歇道:“故人之后也,敢请同入。”申公子不敢从西阶升堂,只跟在黄歇身后入了堂,请黄歇居中坐了,自己坐在下首,两名家臣立在申公子身后。黄歇请道:“申叔乃吾故友,彼子即吾子,彼客即吾客也。敢请入座!”两名家臣方才坐下。 黄歇道:“愿闻公子之志。” 申公子道:“臣虽齐人,久居于魏。父遭颠沛,子承其辱。不敢言报效,惟愿车前奉水,车后执尘,但得些微之进,不自胜也。” 黄歇道:“公子何自谦之甚也。申叔称能,荐之乡邑之间,岂奉水执尘之辈。” 身后一名身材较瘦的家臣避席拜道:“家公子性淳言讷,忠于事而敏于行。愿公试之以异日,必无失也。” 黄歇道:“秦挟战胜之威,欲席卷而攻楚,公子其为吾谋之。” 申公子道:“秦必不敢背韩、魏而攻楚也,愿公勿虑!” 黄歇道:“韩、魏,秦盟也,誓以攻楚。” 申公子道:“秦无重世之德于韩、魏,而有累世之怨焉,焉得信之?秦战于陈郊,而韩、魏击其后,秦师无归矣!秦王宁不谋之?是故必不攻楚也。” 黄歇沉思片刻,道:“善!敢请从之于秦。” 申公子道:“谨喏!” 黄歇叫来家臣道:“此申公子,故友之幼子,游学四方,未有宁居,今来投效,未可辞也。吾与其父故交,但居于侧可也。” 家臣应喏,把堂上的左右间给腾出来,让给申公子等三人居住,原住于此的家臣们都搬到耳房或厢房中居住。申公子与两名家臣伏拜谢恩。 吃过晚饭,黄歇让两名家臣守在门口,自己在堂中问申公子道:“芒公何嘱?” 申公子道:“父感黄公之德,命臣投效于前,芒氏诸人皆惟黄公之命是从,不敢违也。” 黑暗中看不清黄歇的表情,只听得他说道:“芒公何惠之深也!二先生何人?” 芒申道:“盖客卿车右、虎仲二先生也。” 黄歇遥遥一拜道:“得识二先生之容,幸何如之!” 二人闪避一旁,不敢应礼。 黄歇道:“芒公既命公子至,必有以教我!” 芒申道:“敢问黄公此行,欲游行于秦地耶,欲会秦王耶?” 黄歇道:“公子过问!吾之入秦也,自当说于秦王而与之和也。” 芒申道:“公欲效越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而举秦,臣以为过也。” 黄歇不动声色,道:“少康之于有虞,有田一成,有众一旅,遂灭过、戈,复禹之绩。今楚以天下之半,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宁勿可乎?” 芒申道:“非如公所言也。秦人之强,非但兵精而粮足,在人皆愿战,而不避死也。楚但与秦和,魏攻其首,韩攻其身,齐攻其尾,楚岂有宁日?一日三战,犹得生聚教训乎?” 黄歇道:“诚如芒公之所言也,楚将奈何?” 芒申道:“华阳之役,韩、魏败亡,兵少将寡,国将难存,秦若攻之必亡。齐遭大变,亡国几矣;今虽复,而力殚民穷,无能为也。惟楚之计也,自当引秦兵锋北向,或攻燕,或攻赵,而楚得安也。” 黄歇道:“秦与赵,皆嬴姓也,兄弟之邦。秦与燕,道路不通,境壤不接,将何以攻之?” 芒申道:“华阳之变也,赵以兵三万助魏,皆沉于河。赵怒秦之攻己,必有大作。秦赵之争,将不期而遇!” 黄歇道:“赵以兵助魏乎?” 芒申道:“然也。赵遣贾偃将兵三万以为前锋,魏发兵十五万以为中坚,约韩发兵三万为后,二十万众,共取函谷。岂意韩背约而不发兵,乃有联军攻韩之事,遂为秦所破。韩、魏之卒,尽为所戮;而赵军退至河边,为秦所逼,乃尽沉之。尸浮于河,水为不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