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楷带着满腔的愤恨离开了这片夜幕之下的长安城最为繁华热闹的西市,坐进马车里还未喘过气来,便因为多年的隐疾发作而双手颤颤巍巍的取出了随身携带的药丹。这是如今那位德国公府上最隐秘的座上宾亲自为他炼制的丹药,也是他曾送到宫中让皇后转赠御前的贡品。 他一直在等着宫里传出需要丹药的消息,但被禁足的中宫让长乐宫里和德国公府之间难以有只言片语的往来。 因为躲避行人,马车骤然间停下,原本在姜楷手中颤抖的药瓶也随之掉在了地上,已经被姜楷视若命根子一般的丹药也散落出来。 他恨自己这忽冷忽热由不得他做主的身子,也恨此刻的长安,姜家好不容易出了一位皇后,好不容易成为未来皇太子的母族,他不能容忍有人把几乎唾手可得的权势与荣耀抢走。为了这份荣耀,他带着姜家背叛了远离京师的楚王杨泰,楚世子杨羽最需要支持的那一刻,趁着天色未明,亲自跑到了齐王府上表露忠心。 为了这份荣华,他处心积虑的想要将自己的妹妹嫁入皇族,为了这份荣华,他曾经还在此时不过一座枯墓的废太子杨琪以国公之尊,鞍前马后当牛作马。多年的屈辱好不容易等到可以取宇文家而代之的希望,如今却有人要亲手毁了他。 马车的突然前进又把俯下身子一个个捡回药丹放回药瓶的姜楷给重重的摔在地上,原本捡回药瓶的药丹又一次洒在了马车里的地上。 “老天爷,你当真要亡我姜家?” 在马车外护卫左右的姜韬的听见了动静,连忙问道:“大哥,怎么了?” 却被暴怒的姜楷一拳砸在马车上呵斥道:“别停,回府!” 行色匆匆的当朝国舅一头大汗回到了在繁华长安城中安静得有些不像话的公府,世态炎凉,他姜楷早已了然于心,曾经那些人对姜家有多冷漠,在姜仪被封皇后,姜楷入阁,在兵部总领尚书事之后便有多谄媚,而如今皇后被禁足,他这位德国公也受了大败之辱,只剩下爵位不曾被夺去,还累及姜家在军中的子弟一个个被迫卸甲返家后,这伙人便又开始落井下石起来。 姜楷头也不回的躲进了姜氏的家祠当中,在那位英年早逝却为姜家满门挣下了这世袭罔替之荣华的先父灵位前。 少年袭爵饱受了多年屈辱的姜楷第一次忍不住质问道: “明明日后这半个江山都是我们姜家的,为什么你在九泉之下不显显灵,保佑保佑皇后,保佑保佑皇长子,保佑保佑我,保佑保佑我们姜家!你若是也像宇文莽和曹蛮那几个莽夫一样活得久些,我姜家何时要我这个家主去给人家赔笑!” 姜韬不知自家长兄为何今日只吃了些酒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还到了需要在家祠当中与玄境法师议事的地步,但他不敢违抗父命,还是老老实实地去请早已睡下的“玄境法师”赶到了家祠外,然后屏退左右,亲自提剑站在院中侍卫。 “少将军不进去?” 纳兰瑜在姜家祠堂的大门前,有些打趣地问着乱了方寸的姜韬,姜韬也只敢轻声嘀咕着回道:“先生快快进去吧,我大哥今日不知是怎么了,只是和李严饮了几杯,初时还好好的,回来路上连我都骂了几次” “那必定是少将军又闯祸让公爷动怒了” “先生!这些时日大哥三番五次的让我们做事小心些,别连累皇后娘娘,我哪儿有胆子去惹祸” 姜韬一面努力解释着,一面给纳兰瑜打开了那扇记事后成为他梦魇的家祠大门。多少次,因为他的年少,而在这里面被姜楷当着那些祖宗牌位和亡父神牌给打得皮开肉绽。 或许在外人眼里姜楷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为了荣华可以韬晦,可以饱受屈辱之人,长安城的那些风言风语他姜韬又何时听得少了去。 可长兄如父,在他的记忆里,全然不记得自己父亲到底是什么模样,只记得长兄的教导和苦口婆心。 纳兰瑜走进了家祠后,按照规矩,姜韬又立刻将他身后那扇门合上,纳兰瑜只得自己一步步走得再进一些,连穿了两道门,才见到了此刻披头散发,抱着“大宁故德国公姜公宣”牌位失魂落魄的姜楷。 “先生来了?” 姜楷面目呆滞,抬头看着这位一步步给他出谋划策的谋士,有些癫狂。当初本是纳兰瑜让他领命出征,可纳兰瑜突犯恶疾被迫留在了长安,他也没有耐心带着一个病恹恹的谋士远征,就将谢绝了主动请命随征的纳兰瑜,让他安心养疾,说对付一个东羌叛军,他必定可以马到功成。 可他败了,连累了姜家满门,连累了皇后和皇长子。但此时的他无从知道,一步步在东羌给他设下天罗地网,害得他姜楷被木业生擒,不得已暗中给了木波诸多许诺的人,正是自己眼前这位“玄境法师”他口中的“神仙道人” “公爷这是?” 纳兰瑜微微蹲下了身子,穿着一袭道袍的他,仙风道骨,长须飘飘,俨然一副得道神仙之姿,若不知底细,哪里能猜得出他是远在江湖闹市,轻易间拨弄风云害得大宁朝山雨欲来的罪魁祸首呢。 姜楷随手将自己亡父的灵牌扔在了一旁,扯着纳兰瑜的衣袖说道:“先生救我!救我姜家!” “公爷” 纳兰瑜极为轻柔的问道:“公爷莫急,到底出了什么事,看看贫道能否帮到公爷?” 这般癫狂的模样,正是纳兰瑜精心所炼的灵丹妙药所致,长安之行最让他意外的便是,当年因为姜楷之父追杀奉室福王司马纶时,为了贪恋福王美妾而暗中坑杀本已请降,又是奉室亡国之相里难得有贤王之名的司马纶那句诅咒,竟然真的应验了: “今我四十有一,杀吾者,世代子孙,无人可四十而活!” 大宁朝的第一位德国公是暴病而亡,让太祖高皇帝扶持姜家来与楚王府一道抗拒宇文家的算盘打空,先帝许姜氏女为太子妃,也有让年富力强的姜楷日后取代宇文杰之意,可大宁朝的第二位德国公,竟然在那场北伐之后突然患上了不知冷热的隐疾,也不得不让纳兰瑜有些欢喜,或许当真的天意昭昭,曾经害得赵家满门之死的人们,各有各的报应。 “陛下要让楚王做皇太弟” 这句话让见识了无数风雨的纳兰瑜在一瞬间都如遭雷击,诺诺的问道:“什么?” 这天下若无阴谋,绝不会有人真的愿意将天下神器传弟不传子,所以这是他纳兰瑜为何在杨宸无心帝位之时,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布下一盘大棋来逼迫杨宸登上帝位的根源。 可杨智倘若真的愿意传弟不传子,那他的卦象,便是算错的,逆天而行之人,杀了真龙,也必有自己的劫数。 姜楷把今日李严与他所言的话,一字不漏的说与的纳兰瑜。 “李严从何知道?” “李严之子在宫中做羽林卫,毕竟是勋贵之子,就是御前伺候的羽林卫,前几日奉命亲自去南诏迎接太平郡主,说是陛下有诏,南诏郡主为楚王之妾。还有前日,陛下单独召见王太岳和宇文杰后,又单独诏了方孺与李定,说若是册立楚王为储君,要他二人在朝中和王太岳宇文杰争一番高下。” 纳兰瑜也陡然紧张了起来:“倘若陛下此话不是试探,那若真是大宁朝的忠臣,必不会答应此事。” “连宇文杰都不愿让楚王为储君,自然是的,可李定说,陛下已经决意如此,说楚王之功,便是做了这储君,也是无人不服的。” “可陛下春秋正盛,为何会突然想起了要立储君?” 纳兰瑜精确的估算着那些从德国公府流向宫中的丹药,这杨智,尚未到命数该绝的那一刻,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杨智竟然生了立杨宸为皇太弟的念头,是要让以进为退,在封无可封之后逼着杨宸自己请命离开长安,还是试探着自己臣子的人心? “你说,是不是因我,因我在南疆大败,还被那羌贼生擒的事被楚王捅到了陛下那儿?” 姜楷的确该死千万次的,被生擒后,竟然真的用自己的帅令,把原本已经突围的宁军又调了回来,拿给羌人伏击,全军覆没,寻遍史册,也再难找到像他这般厚颜无耻之人了。 纳兰瑜摇了摇头,他天生自负可以远在江湖左右君王废立,曾经因为一个执意将皇位拱手让人的楚王而失策了一朝,如今的时日,他不愿让十年前那场旧事重演。所以他此刻逼迫着自己冷静下来,但他绞尽脑汁,也没有找到一句解释,可以说通为何杨智愿意把皇位交给一个还不是同胞所生的弟弟,而不是自己的亲生之子。 离权谋太近,一贯自负的纳兰瑜发现,自己好像在杨泰之外,又错看了一个杨家人。 纳兰瑜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妻无子,他或许永远也不会懂,在冷冰冰的经史子集之外,在一次次被他轻而易举窥视的天机之中,还藏着一些无人能懂的情字。 楚王为情字困了终生,如今寥寥,而今日这位年轻的天子,在选择相信了所谓的天机后,相信有朝一日有些事当真无可避免后,不愿让自己的弟弟背上一些弑君篡位的骂名,也不愿让自己的妻儿,有一天成为让史官在着墨之时,去怜悯一二的叹词。 “不,不是” 纳兰瑜亲自把姜楷扶立了起来,在他的计划里,从没有杨宸要做皇太弟的一说,只有早崩的天子,只有皇长子年幼打算把持朝政,斩尽杀绝的外戚而没有让命运改道,给自己续命的君王。 “公爷,古往今来,可听过有什么皇太弟?” 姜楷摇了摇头:“若不是被刀架着,谁会把自己的皇位留给弟弟和侄儿而不是留给自己的儿子?” “那不就得了,或许陛下这番话,只是一场试探,试探楚王殿下封无可封,功高震主时,有没有人想过真让楚王坐到那个位置上去?” “当真!?” 姜楷的眼睛里,又像重燃了希望一般,可顷刻间,又宛若流星,瞬时沉寂下去:“那陛下为何,让楚王早些班师?” “或许,是打算在长安?” 纳兰瑜用右手比画出刀的模样,在脖子上前后推移了一番。 “不,陛下和楚王的情分,文武百官,还有你我,心知肚明。” “这天下哪里有不变的情分?何况在皇家?为了皇位,父子离心,手足相残,同室操戈的人哪一年那哪一日少了去?” 姜楷却挣脱了激动的纳兰瑜,他早已过了这个那个癫狂的时刻,他冷静了下来,尽管他也不知为何杨智有了这个念头,又为何让杨宸早些班师。 “先生,我今日让你来,是想问问你,事到如今,可有什么法子,能让皇后与皇长子,还有我姜家,转危为安法子么?若是能让陛下打消这个念头,早些立皇长子为太子殿下,我姜楷愿在来时,以国师之礼尊之。” “有了” 纳兰瑜想出了在他眼中,试探杨智这番举动真假之意的主意。 “什么?” “如今是因陛下禁足中宫,冷待姜家才致使诸多流言纷纷,若是能让皇后复宠,朝臣们看到姜家重新得势,或许他们也会掂量一番,是做从龙之臣好,还是去如今麾下文武骁勇的楚王殿下幕臣的好。” “可中宫复宠,说得简单,谈何容易?” 纳兰瑜摇头说道:“陛下之所以冷待中宫,禁足皇后,无非是给公爷和姜家一个警告,也让公爷南疆惨败之事可以高高挂起,轻轻落下,如今南疆大胜,大宁早已转危为安,皇后的禁足,自然是可以解了。公爷说能懂陛下对楚王的情义,那公爷为何不相信,陛下与皇后娘娘夫妻之间的情分呢?” “该如何做?” “公爷明日就入宫负荆请罪,再让侯爷回京为公爷你说情,至于皇后娘娘哪儿,恐怕还得公爷亲自去给皇后娘娘说说” “说什么?” “便说若是再这般与陛下犟着,丢了后位没什么,若是连累皇长子也不能子凭母贵,看着皇贵妃与皇贵妃之子取而代之,那.....” 也不知纳兰瑜到底说了些什么,竟然听得姜楷是频频点头,原本还半死不活的身躯,也顷刻间有了绑缚荆条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