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黄昏时,这架颇为寻常的马车驶进了大宁朝的禁阙宫门,杨宸被杨智亲自带入了长乐宫里,一众楚王府侍卫也尊杨宸的王命先行回府。马车缓缓驶过长乐宫的诸多宫门,坚实厚重的城墙像是将长安城外的诸多喧闹,阻绝在了宫门之外。 杨宸仔细的观望着一切,宫门之上悬挂的匾额换了颜色,太祖皇帝时那些鎏金赤色的祥云图案已经纷纷换作了天青海水的波纹配上暗金描绘的边缘。他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受,一种见不到大宁开国威服四海的昭昭武德之风,他不敢想那处曾经流下了无数血汗的皇子校武场,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余辉之中的琉璃瓦重檐殿顶,满是一片辉煌景象,走下马车的杨宸对这处长乐宫,已经只剩下一片陌生,似乎短短一年之内,新君登基之后的长乐宫,已经没有了属于他的回忆。 “看什么呢?” 杨智察觉到了杨宸神情的异样,走下马车后便先开口问道,杨宸只是诺诺的应了一声:“没,没什么” “父皇登基之后,这宫里的残损之处也没怎么修过,这次回来,是不是瞧着变了许多?” “嗯” 兄弟俩人一道拾阶而上,马夫望着兄弟两人的一道走向奉天殿的背影,像是记起了一些往事,这条路上,他知道大奉的亡国之君与他短命的皇兄走过,也知道曾经的杨景和杨泰走过,长着一副花甲老人模样的他,实在记不清自己究竟已经多少岁了。 杨宸没有说太多的话,还是和就藩之后第一次回京时一样,声色内敛,心事重重,没有穿着龙袍而是寻常锦衣华服的杨智双手负在身后,走到兄弟两人曾经一起眺望宫外的最高处时,轻声感慨了一句:“我大宁尚武之风不可废,可也绝不该穷兵黩武,连年王师远征,父皇要与民休息,皇爷爷要与子同袍,修我戈矛,咱们不可盲从,亦不可偏废,大宁朝日后的事,还需你我兄弟,勠力同心,才能还天下百姓一个盛世太平啊。七弟,我想做的事,你要帮我” 杨宸转身看着自己皇兄踌躇满志的眼神,坚定地点了点头:“嗯” “明日上朝再说,今日不论国事,走,我让贵妃备下了酒菜,今夜你我兄弟,不醉不归”杨智笑着将杨宸搂着走向甘露殿,却在甘露殿外被曹虎拦了下来:“王爷,按规矩,披甲者,得让末将搜搜身上是否藏有利刃才能进去” 杨智却毫不在意,牵着杨宸的手便一步踏了进去,还对曹虎说道:“这天下谁想刺朕,朕都相信,但不信楚王会刺朕” 甘露殿里,柳蕴听见了动静,急忙起身相迎,向杨智行礼唤道:“臣妾见过陛下” 杨宸也向久未见面,如今已成了贵妃的柳蕴行礼问安:“臣弟见过贵妃娘娘”杨宸的眼中,他可直呼皇嫂者,唯有姜筠一人。 “坐” 家礼上,杨智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将杨宸先带到了摆满了点心的榻边,直接坐了上去,指着案上的点心说道:“这是糖蒸酥烙,还有甘露酥,糯米凉糕,朕知你许久没尝到宫中的点心了,让御膳房早些备下,先尝尝,是不是以前那个味道” 柳蕴看着杨智对杨宸这般亲近,竟然亲自取了点心交到杨宸,而杨宸似乎因为如今尊卑有别,先为君臣,再为兄弟而有些别扭,接过时也不忘谢恩:“臣弟谢过陛下” 就是这一句话让杨智有些触动,故作不快地说道:“再是这么拘谨,今儿个你就出宫去,再也别来甘露殿见朕了” “臣弟知罪” “哎哟,你我兄弟久不曾见面,怎么如今这般生分了?从长安城外你就是这般一会儿谢恩,一会儿知罪的样子,再这么说话,朕可真要罚你了”杨智也将一块点心递给了柳蕴,柳蕴侍候一旁,也就为两兄弟解起了围,为杨宸开脱道:“陛下,楚王殿下应当是匆匆赶路,如今有些疲乏了,陛下不是还给楚王殿下准备了礼物么?今日是家宴,楚王殿下这还披着甲呢,不如早些取出来让王爷换上?” “高力!”杨智对柳蕴的话深以为然,连连向走出殿外的高力吩咐道:“带老七去把这身甲换了,试试那件蟒袍合不合身” “诺”换回了赤色宦官锦鲤服的高力走到了杨宸身边,在杨宸的犹豫中提醒着:“王爷,和奴婢走一趟?让奴婢伺候您更衣?” “这?” “去吧,朕在这儿等你,换来给朕瞧瞧” “诺”杨宸有些不情不愿地跟着高力走到了甘露殿的偏殿之中,这本是杨智才能沐浴更衣的地方,却因为杨智的吩咐,早早地为杨宸备下了一池热水,此泉水来历不明,只知是前奉武宗皇帝开凿,将活水引入甘露殿,四季不绝。 “这?不合礼数”杨宸看着这番场景连连推辞,高力却是应声说道:“这是陛下的旨意,王爷,还是早些沐浴吧,一会儿让陛下久等了” 说罢,高力使了使眼色,这浴池旁边的几位宫女太监便凑过来为杨宸解下披风,卸甲,反倒是让杨宸有些不自在。他身为皇子皇孙,天下极少没有他未曾享受过的服侍,可为入天子方才能沐浴的池水,让甘露殿中的天子近侍伺候,他不敢有这份胆子。 可奈何皇命难违,这既是杨智的圣谕,便由不得他了,杨宸满背的箭伤刀口让久居京城的高力都有些震惊,他未曾想过堂堂大宁朝的王爷,竟然真的会上马冲锋陷阵身先士卒。 “王爷,您头仰下,奴婢为您梳头”一声颇有旖旎的轻唤让杨宸疑惑地转了过来。 “你是当年本王回京,因为皇后娘娘吩咐,从东宫来伺候本王的那个宫女?” 宫女有些脸红,她们命如蝼蚁,只是浅浅见过几次,如何能奢求被这些主子记住,可杨宸不止记住了她,还记住了她的名字:“本王记得也是你伺候本王沐浴,把水洒在了地上,你的名字是将茵茵对吧?” 高力的眼神变得警惕起来,一个只是在杨宸入京时因为楚王府人手不够而被姜筠打发去伺候杨宸的东宫奴婢,是如何让杨宸记住了名字,而去今日还能在甘露殿中伺候。 他轻轻一挥手,那些伺候在左右的内宦便转身而去,只留下寥寥几人伺候杨宸沐浴,梳头,更衣。 等高力也走出殿外去命人将杨智为杨宸准备的蟒袍取来时,茵茵方才在为杨宸梳头之时回话道:“王爷对奴婢有再造之恩,当年若不是王爷出言相救,只怕奴婢逃不掉一顿杖刑,还会因为手脚粗笨被送去掖庭。因为王爷出言相救,陛下方才让奴婢能在御前伺候” 当初只是不愿一个比自己还年幼的小宫女因为害怕将水洒在地上而被罚,杨宸可不知会有之后的这些缘故,两刻的时间就此消逝,从池水中走出的杨宸见到了这大宁朝立国之后独一份的藩王蟒袍。 仍旧是玄色的蟒袍,可玄色之上,多了一层浅紫,按尚衣局制式,五爪龙乃天子所穿,或为金色龙体,或为赤色,四爪龙乃太子所穿,而四爪蟒袍必为玄色,如今绣在杨宸这身蟒袍之上的,却是赤色的四爪龙。 见杨宸立在原地,并未有穿上这身蟒袍的打算,高力在一旁催促道:“王爷,这等都是陛下命尚衣局按着王爷从前在宫里的尺寸稍稍做大了一些的,陛下已经改了几次了,王爷且穿上吧,这可是陛下一份心意” “高公公”杨宸沉下声问道:“四爪的赤色龙,本王如何敢穿?” “陛下说了,楚王殿下如今乃是在京的亲藩,太祖爷皇谕中是位同国储,王爷穿这身,正好合适,王爷且快快穿上去给陛下瞧上一眼,陛下已经派人来催过几次了。王爷的贴身衣物奴婢已经命人送回王府去了,如今王爷身上穿的,亦是陛下赏赐的” 杨宸迟疑地抬起了左手,自然看清了这洁白轻丝衣物上隐隐若现的那一圈浅黄色的祥云纹,高力见此情形,默默点头,众人一拥而上,开始为杨宸穿衣戴冠。此时的杨宸知道自己除了任由他人摆布,无能为力,只是笔直地站在原地,让他们给自己穿上了这身立国三十三年之后,大宁朝第一位位同国储的藩王蟒袍。 玄色蟒袍上的赤色龙纹,竟然出乎意料的合身,头顶上以鎏金虎纹冠束发,腰间戴着双环四合如意蟒纹玉带封腰,既将杨宸的英武挺拔的身姿彰显无遗,还衬得他那一张本就生得俊美的脸庞亦多了沉着的王霸气象。 这是杨智的打算,即便他不开口,也要让文武群臣和天下万兆子民知道,如今的这位楚王殿下,身份不仅仅是一位藩王,而是他杨智的弟弟,是这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没有太子入主东宫的每一个日夜,杨宸的身份便是可以接掌江山之人。 回到甘露殿正殿之中的杨宸让杨智赞不绝口,一面劝慰让自己的弟弟,让他不妨受之坦然一些:“这是朕的意思,朕让要他们懂,你莫非还不懂么?”一面又张罗着让人将他为杨宸准备的饭菜统统摆上了桌案: “三脆羹,鹤子羹,南炒烩,白云蟹......”似乎在杨智眼里,曾经记忆里杨宸用的每一道菜都是杨宸所喜欢的,自己做了天子,曾经御膳房里那些不能轻易尝到的山珍海味他想一股脑的全塞给杨宸。 这是一副奇怪的场景,杨智总是不停地向杨宸的碗中夹菜,还不时地说道:“这个也多吃些,这几年在边关吃苦,人都瘦了”而柳蕴也总是向杨智的碗中夹菜,这一桌之上的三个人里,实则对这番家宴,都无心享用。 杨智不喜饮酒,杨宸在此,他也破天荒的命人娶来了广武帝曾经藏在宫中的御酒,杨宸没有了先前那番动辄知罪谢恩的言语让杨智有些高兴,当酒意泛在脸上,两人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在欢声笑语间回忆起从前那些点滴。 一起长大的齐王府里那些孩童一般天真的灿烂时光,先帝登基九五之后,两人在这处长乐宫中的不得快意,看着有些醉意仍旧拉着杨宸豪言“会须一饮三百杯”的杨智,柳蕴在这一刻明白了杨宸在杨智心中无人可以撼动的分量。 柳蕴并不知,其实此刻,兄弟两人都知道自己并非彼此一母同胞的兄弟,年少时哥哥为捣蛋的弟弟收拾残局,打架时弟弟反倒要护在哥哥身前的那些记忆却始终未曾变过。或许让杨智感动的,是那场席卷长安的兵乱里,杨宸自身难保时仍旧担心着并不会武功的他,毅然匹马单刀逆流而上杀向乱军之中的旧事,所以他愿意让青晓随杨宸就藩,愿意给杨宸会让天下人也为之颤抖的尊荣权势。 何况这事,还是杨景最后托付于他的事,一位要在史册里流芳千古的仁君贤主,最后托付的事不是这万里江山,而是自己的儿子,多少有些让人意外,杨智也未曾为此事嫉妒,反倒是将承诺刻在了心里。 不胜酒力的杨智很快醉了,这是他正位东宫,登上帝位之后第一次酣畅淋漓的大醉,未得他允许,柳蕴并不能留宿在甘露殿中,也正是大醉的他,无论如何都不肯让杨宸离开。当初杨宸离京往北岸山受降,兄弟两人又何曾想过会因为杨景的驾崩与遗诏,而连一个告别的时机都未曾得到。 高力和杨宸将杨智送到了御榻之上,喝醉的杨智却死死攥着杨宸的手不愿松开,让杨宸与他一道像年少时那般一起睡下。杨宸自然不敢做这番大逆不道的事,只是默默地蹲在了杨智的身边,与实则半醉半醒的杨智一道,有一搭没一搭的相互揭短。 “明明是你出的主意,偷看青晓换肚兜,后来母后却罚了我和青晓,老七啊,母后也是疼你的” “皇爷爷赏给父皇的那块如意,也是你碰碎的,最后让老四给咱俩背了锅,哈哈哈,想来也是有趣” “........” “你就藩,我没送你,在东宫哭了一晚上,我真怕咱们像父皇和几位皇叔一样,十几年都见不到一次...” 醉酒的胡话里,究竟有几分真言,普天之下,只有杨智一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