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盛夏固然灿烂,可也将平海卫的王府笼罩在一片酷热之中,正午的阳光穿过精致的角楼,除却晴日的的蝉鸣,整个王府都在酷热之中,安静而慵懒的休憩着。 远远望去,一座朱红色的大殿坐落在树丛和百花之中,华丽的阁楼之下,是开满荷花的的清池,青绿色的浮萍在明净的水面上四处散落着,立于荷叶之上的蜻蜓仿佛也因为酷热而无精打采。阳光映照在大殿顶上的琉璃瓦片上,让人远远就能注意到此处辉煌耀眼的光亮。 和其他窗户大开的琼楼殿宇不同,此处吴王妃陈凝儿的含宜殿却是四周的窗户紧紧闭着,精致典雅的窗棂,将一股不该是七月酷暑的凉意留在了殿内。殿内也无比安静,陈凝儿穿着一身牡丹薄水烟的薄裙站在杨洛的身后,为他轻柔着肩膀。 就藩日久,两人成婚也有了三四个年头,可令吴王府的诸多下人奴婢都意外的是,王妃并未因为腹中久久没有动静而失宠,相反,恩宠日盛,连带着从前并不显赫的母族一道沾光开始在江南的世族中抬起了头。而那位曾经是吴王贴身女官后来得偿所愿做成了侧妃的女子,则是日日孤枕,难得留住杨洛。 含宜殿里的阵阵凉意,是江南匠人得意的手笔,平定东台后,整个大宁东面的水域之上都是以吴王的平海卫水师为尊,江南道的丝绸瓷器想要走水路送去东瀛和高丽都免不得和吴王府打上交道。这也是为何那些从前瞧不起陈家的人如今也得忍气吞声求着吴王妃的兄长高抬贵手,好让他们的商船在大海之上得以畅行无阻。 陈家的府宅不敢在平海卫里卖弄显赫,东台岛上的望北城中,直接取用司马家遗留的王府珍藏装饰一新的陈府已经不比这座王府逊色太多。陈家的日进斗金换来的是吴王府迅速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也让杨洛麾下本该只有三万人马的水师,一跃成为士卒,战船千余的大宁第一水师。 都督平海东台军事,也让杨洛这位曾经备受嫌弃,苦望着大海无所事事的藩王在悄然之中成了又一位让江南道侧目注意的藩王,朝中的清流开始在杨景耳边不时夸赞一番吴王殿下的贤能英武,知人善任。弹劾吴王用外戚任武勋,残害东台百姓的奏章,也在无声无息中石沉大海。 “逼反了东台正好,破落的弹丸之地,竟有十余万不服朝廷号令的野民,杀个干干净净了大伙都省心,司马家的余孽杀干净了,咱们几家的人也就可以上道了,老百姓都说天高皇帝远,管他鸟事,那这东台岛上的野民,就听天由命吧” 这句被影卫悄悄记录在案送进大内的清流名士之言在杨景那里换来的只有一句呵呵,天子需要吴王来稳住江南,将每岁数以百万计的粮草和千万两的茶盐税银送入长安,好让他可以一面借北伐北奴削去勋贵世族的赫赫兵马,一面用新政把盘根错节百余年的世族根基拆个干净。 至于江南的事,如今的他不想管,也就随杨洛而去,反正无论是江南还是东台,都掀不了大宁的天下,何况如今管了,日后又拿什么由头去惩处那些以为天子昏聩而逐渐放肆的江南世族呢。 海疆清平,镇守平海的吴王如何自处?东台无事,江南士族的手各家各户动辄百万的生意如何能进得去被陈家一手遮住的弹丸之地?各怀鬼胎罢了,杨景看得分明,却未曾露过声色。 杨景在还能握得住笔的时候,在影卫送来的那叠关乎江南世族清流们罪证的奏折之后,只写了一句:“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余后的那句话,他没有写,并非记不住,也非写不动,只是帝王心术作祟,让他有些期待,究竟是自己还是子孙来补上这一句。 含宜殿里,杨洛紧闭的双眼随着陈凝儿的手从头上渐渐落到眼睛两侧的穴位上而缓缓睁开,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愤怒,但女子总是比杀戮更能平息男人毫无来处的怒意。他一把手伸了过去,轻轻握住了陈凝儿的手臂,温柔地说道: “陈奉做的事太不像话了” 陈锋本是陈凝儿的弟弟,因为这个锋字杨洛不喜,又改为了陈奉,改了名字,堂而皇之的走了兵部的差事,做起了望北城掌兵校尉,一夜之间从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变成了吴王妻弟,又从此一跃而上成为了东台岛上管着半数兵马的参将。少握权柄,自然要闯些祸来。 闻言,陈凝儿转身站到了杨洛身前,神情焦急的问道:“三弟这是又犯了什么事?” “当初拿下东台,是我们平海卫和福闽道的兵马合力而成,澎湖司和南雄往北三百里之地都按着朝廷的吩咐交到了福闽道手里,名虽为本王部下,实则是朝廷分而治之,免得一家独大的手段,可陈奉竟然动手和福闽水师打了起来,结果被人家老将收拾了,如今被围在野民聚居之地,混账东西” “啊?那怎么办?”陈凝儿有些惊讶,杨洛决定的事她素来不曾过多插手也极少多问,唯独在重用自己母族子弟的一事上,她一开始就不曾同意。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本王只能亲自去一趟望北城,再上书父皇请罪”杨洛突然想要去望北城,也是有自己的一番打算,堂堂吴王,要救自己的妻弟,请福闽道水师兵马高抬贵手不过是一纸文书和几箱珠宝的事,何须亲自动身。 “臣妾和王爷一起去”陈凝儿忽然跪在了杨洛身前,神色忧愁着说道:“这是三弟惹的祸,王爷万不可再因为臣妾轻饶,当初王爷要让三弟改名去军中,臣妾就是不愿的,并非怕他丢了性命,而是知道他们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都是不成器的人,像今日这般给王爷惹来祸事” 杨洛一把扶起了泪眼婆娑的陈凝儿,替她擦了擦眼泪后笑道:“这说的是什么话?本王离京就藩,你们就是本王的亲人,本王信不过他们,不用他们,还能用谁?反正此番无事,就是去东台岛上转转,你若是嫌待在王府无趣,也不怕海上的风浪,陪本王走一遭就是,只是本王先说好,这一去,怕是要两三月才能回来” “为何要去那么久?” 杨洛自然不会说自己数月前收到那封密信里,说怀国公和辽王将要勾结北奴作乱,晋王也要在北地起兵兵围东都请他带兵北上或是按兵不动待新朝再立的事,也不会告诉陈凝儿,自己刚刚知道晋王的确已经造反兵围东都,怀国公在长安被诛九族的事。 他不想去争什么,但也的确害怕那信中所言,他很清楚的知道在大宁倾国一战的北伐之时,辽王却突然领着数万北奴精骑直接杀过连城兵围长安是怎样的一番危局。所以,躲远一些,躲到一个收不到朝廷勤王军令,也收不到叛逆求盟之书的岛上,无论情形如何变换,他都可以立足在不败之地。 大不了,退到东台岛上,大奉的吴王可以亡国后残喘三十余年,自己又为何不行。杨洛想得有些出神,等到他回过神来时,陈凝儿已经止住了眼泪,而且看着茫然的杨洛若有所思。 “还能是为什么,现在乘风去,晚秋了才好乘风回罢了,不过还有几件事你得去替本王做做” “什么事?” “阳明城传来消息,说是老七家的肚子该有五六个月了,你选些上好的补品随着咱们府上今年送去阳明城的粮草一道给他们送去,到估摸着到了的时候,本王也该有个侄儿了” 陈凝儿先是面色哀愁,也许是又想来自己用尽秘方,恩宠也丝毫不差却至今未能给杨洛生下一儿半女。但作为吴王妃,她还是忍住了自己的哀愁多问了一句:“可是淮南王妃也要临盆了,我们千里迢迢的送去阳明城,就在家门口的淮南王府却置之不理不合适吧?” “你记错了吧,淮南王妃是龙凤胎,可是女孩呛水死了,剩下的是个男孩,传言是个生来残缺者,我们可别去给淮南王添堵了。老七是自家兄弟,不一样,据说老七家喜欢吃江南的酥饼点心,你也准备些” “这怎么准备?”陈凝儿有些不知所措,杨洛倒是一拍脑门后定了主意:“咱们王府不是有几个厨子么?给他们送去,一家老小都去楚王府上”这个决定让陈凝儿哭笑不得,也不禁好奇自己的夫君究竟是何时对远在千里的楚王府和近在咫尺的淮南王府都了若指掌。 面对陈凝儿怀疑的目光,杨洛猜到了什么,又坐着叹气说道:“你知道的,老七领着本部兵马去了长安,阳明城里老七家也是一个人孤苦伶仃,怪可怜的,我做哥哥的,送些东西,不过是个心意罢了” “王爷还在为父皇选了楚王殿下入京而不是王爷生气?”陈凝儿见杨洛突然之间变得有些恼丧,趁势坐到了杨洛的腿上想要劝慰,可谁知杨洛只是摇了摇头:“起初是有气来着,什么海疆未定要本王驻守平海统领水师都是假话,本王不信老七的定南卫就真比本王这儿要太平,父皇的心思本王知道,无非是老七麾下的兵马比本王要好,老七又是母后的嫡子,是皇兄的胞弟,便是入了京,满朝文武的流言蜚语也要少些” 杨洛自言自语将自己说通了,也没有了半月之前听闻探马飞报楚王领军北上消息时那般震怒,扭头看着陈凝儿脸上的胭脂笑道:“江南胭脂好,江南也养人啊,长安城,本王是不想回去了” “王爷”陈凝儿将头凑了过去,贴在了杨洛有些温暖的脸颊上,许多夜里,按着秘方侧着身子久久不寐的陈凝儿都能听见杨洛的梦语,有些是大逆不道,有些是故弄玄虚的离经叛道,但她听到最多的二字,是“母妃”,极少听到“父皇” 她知道自己的夫君曾经在那座长安城里有多么落魄,否则也不会长安贵女不嫁,只娶了自己这个江南二等世族的女子为正妃。和杨洛的朝夕相处之下,她比所有人都清楚自己夫君心头的不甘,也比所有人都更多地见到自己夫君那些举目之外的真性情。 金戈铁马非他所想,女儿情长也绝非他之所愿,陈凝儿知道自己的夫君心有功业,也知道其实他只是不想再过回从前担惊受怕的日子,想要把命留给自己好好活下去。陈凝儿贴在了杨洛的脸颊上,两手抱住杨洛,又抱得紧了一些。她打心眼里,可怜杨洛,可怜这位曾经因为母妃出身低贱又早亡而备受冷落的大宁吴王殿下。 即使如今杨洛要舍弃这座王府,只做寻常布衣百姓,陈凝儿也相信自己会义无反顾地摘下头上的王妃凤冠,她不想再担惊受怕,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她想用自己让杨洛因为噩梦惊醒的时日少一些,想如之前的那些甜蜜的夜晚一般,趁他睡着,在他的脸上看到大宁天下最好的风景。 朝夕,春秋,几日朝夕,几岁春秋,都无妨的。 杨洛抱得紧了一些,如今的他不会因为是杨宸领军北上而和自己的弟弟置气,从被杨宸察觉吴王府在阳明城里安插了眼线后,他心里便生出了一份愧疚。可那封不知是何人所写的密信里,有让杨洛胆战心惊的东西,也让他开始忧心起杨宸的安危。 他已经辗转反侧了几日,一直在不停地估量,若是北奴人真不顾漠南王庭安危,借给了杨复远几万兵马,助他直奔长安,朝廷究竟有几分胜算。 北奴来去如风的铁骑,野心勃勃的三哥和麾下的五万虎狼之师,自己便是遵了王命亲往北上又能如何?可若是奉诏不遵,来日若是朝廷安定了天下,自己又该落到何等的田地。 这些事,从杨洛打算去望北城“平息兵乱”的时候就该不再令他烦心,可耐人寻味的是,杨洛用尽了百般力气,这些念头却疯魔一般的涌上心头令他不堪其忧。 又是一夜噩梦,他甚至恍惚之间,看到了杨复远踩着杨宸的尸体走进了长安城,踩着杨智的血染的朝服走进了奉天殿。 二十三,南风起,平海卫尚不知洛阳之乱已经接近尾声,平海卫码头尽是因为吴王将要出巡而赶赴此处护卫一行南去望北城的吴藩水师。 巨大的王船之上,数百甲士披甲持戈,威风凛凛,百余王府奴婢在船头忙着收拾刚刚搬上船的吴王和王妃行囊。 杨洛穿着那身离京的蟒袍,牵着陈凝儿的手走到了船旁的梯子跟前,再向前一步,是短短不过十余步的木梯,也是另一番的海阔天空。 “不走了” “王爷?” “不走了,我们回王府里等着吧” “等什么?” 杨洛没有说话,可陈凝儿在杨洛的身上看到了解脱,在众人困惑不已,以为杨洛视出巡如儿戏的时候,陈凝儿还是第一个追随他方向的人。 玄色蟒袍,红色长裙,不顾南风,才是江南最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