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才念了一半,杨智又亲口喊停:“都是这些朕知道的,这老七也不知问问朕近日如何。” 随意伸出的手臂也被多年跟在身边尽心伺候的高力接住,高力不敢对天子有何不敬,但杨智如今这副模样,也的确只能让他瞧见。用力将杨智搀扶起来好不容易站稳,他又连忙跪在地上捡起被杨智踢远的御靴,给大宁朝的天子穿上,再重新整理一遍龙袍。 “楚王爷必是因为前方战事紧急,所以没能来得及想起陛下” “你个狗奴才,站那头的?” 杨智轻轻一笑,踢了高力一脚,好不容易熬过了蚀骨焚心的心痒难耐,他也得以重新做回那位年轻气盛的帝王。 “奴婢自然是站主子这头的啊,不止奴婢,楚王爷也是主子这头的” “老七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在朕身边这么为他说话?” 高力故作惶恐的辩解道:“奴婢不敢,奴婢跟在主子身边多年,也算是看着主子和王爷这些年一道坎一道关的走过来了,有主子奉天殿里施以仁政,有王爷在外领兵征讨不臣,先帝爷当年驾崩时告诉主子的话,还真用上了。楚王殿下如今立了功,总是不免有人眼红,要说些谗言的,奴婢在主子这里维护王爷,也是为了主子的千秋伟业。” “要你说?” 杨智似有些玩笑的自己先走下了梯子,坐回御驾,曹虎也连忙问道:“陛下,去哪儿?” “幽巷” “啊?” “啊,什么,朕说了,去幽巷。” 杨智恢复了清醒和理智,但没有去长宁殿给皇太后请安,也不曾去勤政殿与内阁议事,他昨夜恍惚间梦到了先帝,他想要知道一件事的答案,身为九五之尊,他是这天下唯一知道幽巷中所有隐秘的人。 比起钦天监,他更想听听幽巷当中那位,会如何解梦。 高力紧赶慢赶跟在杨智身后走出了百乐阁,可听闻杨智要去幽巷,他也只能跟在一旁提心吊胆的伺候着,那处大宁朝最隐秘忌讳之地,实在不宜圣驾亲临,不知为何,有心劝阻的他此时只能把话憋在心里,毕竟连他这位十万内宦之首的天子近侍,也愈发猜不透杨智的喜怒无常是源于何故。 朝堂上这些时日的廷杖和贬谪流放之事也渐渐多了起来,更遑论宫里如今动辄圣谕杖杀的诡怪气氛。 幽巷之名,本是源自前朝冷宫,在广武帝受前奉崇明帝请降踏马入长安后,此处也就成了杨家天子的隐秘之地,当今世人只知,这幽巷曾经囚禁过大宁朝最能征善战的楚王杨泰,却不知在“毒杀”大奉崇明帝,让其“急病而亡”后,此间里多了几个年轻人和举止雍容华贵的老妇人。 大奉朝的一位太后,两位皇后,一代天子与年轻的代王,从此居于此间的一处偏殿中,哪怕宫中有所流言,人们也只是以为其中是那位曾经被前朝皇帝指婚给本朝太祖皇帝但最终悔婚的公主。 有人说广武帝此举是为了让那位有眼不识泰山的亡国公主亲眼见着自己是如何亡了他司马家的国缔造新朝的盛世,但一代开国之君的心胸何曾会如此狭隘。世人说其言而无信,明明大奉的末代君王已经出城请降,将神器拱手他家,他还是让其“急病而死”,还下令凡司马氏皇族之后,立斩无赦。 到底为何留了这位末代天子一命,没人能说得清楚,但这个秘密,最终在广武一朝被藏了二十五年,直至永文帝杨景登基,才知其间,前朝的末代帝王,尚存人士。 也许是天意弄人,当杨家天子之位已历三代时,那位经受过亡国之恨的末代君王竟然还尚存于世,每日与青灯古佛为伴,忘却红尘,翻遍史册闹出过诸多昏聩举动的亡国之君,如今把龙袍换袈裟,把繁华作青灯,把恩怨作红烛燃尽。 杨景可怜他,曾经有意将他放出长安,让他回到司马家的龙兴之地晋阳祖宗陵寝的寺庙中落发为僧,许其一世不死。 可他只是叹道:“此间之下,却有容于天地,外间虽大,虽死而不知鬼神,既已如此,又何必如此。” 无论是不是将杨家天子的善意当作了一场试探,大奉朝最后的一丝龙脉气息,还是悠悠数百年,已历四家天子的长乐宫里,渐渐自己烟消云散。 杨智和自己的父皇还有祖父一样,把众多内侍留在了幽巷之外,此间的隐秘,还是不要流传于世间为妙。 御辇停在那扇两叶的泛黄宫门之外,只带着高力与曹虎,穿过曲曲绕绕的宫廊,在默默无声的羽林卫垂首之下,徐徐前行。 守卫幽巷的羽林卫,哪怕是如今执掌羽林卫曹家少主也不曾见识过,他们大多沉默寡言,甚至无从让人知晓,他们到底还会不会说话。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做过场面上看的,真正守卫幽巷的,是受广武帝之请坐镇于其间唯一一座阁楼“安阳楼”的那位白发老人。 倘若杨家真的四世而亡,广武帝不愿意让自己的子孙尽为人屠戮,也被人学着自己,画地为牢,永囚于此。 没一会儿,杨智自己就走得有些气喘,杨家的天子极少走到幽巷的最深处,当年囚禁杨泰的院子其实只在幽巷宫门的百步之内,而今日杨智要见的人,仅仅比那位司马家的天子,离宫门更近五十步。 “是这儿了” 曹虎有些惊诧,明明九月初长安的天色已经褪去了燥热,可杨智走个路竟然会一头大汗,还气喘不止,连脸色也极为难看。 守在门前的那位披甲将军见来者是穿着龙袍,又是二十四五的模样,很快猜出了杨智的身份,急忙上前叩首在地问安道: “宁字营百户祝七,见过陛下。” “宁字步前营?”曹虎跟在杨智身后有些愣住,作为大宁朝的武勋之后,他当然知道曾经开国之时跟在太祖皇帝身边的亲笔营叫宁字营,设“宁字步营”“宁字骑营”“宁字水营”“宁字谍营”“宁字巡营” 前两营,各设前中后三营,后两营,只设一营,只设一将,余者,皆充入前两营中,唯有天子诏令,再设营垒。 所以当年的宁字步营里,没人知道自己朝夕相处的同袍是不是谍营和巡营之人,自己每日说的话做的事,又会不会被人送到天子的御案之上。 但宁字营,明明在广武二年天下安定之后编入了皇城司羽林卫,九城兵马司巡城营后杳无踪影。 听着三十年前的宁字营的名字,曹虎只觉这处一片死气的宫阙和这些沉默寡言的士卒一般,像是与长安隔了一个前世一般。 “开门,朕要见他。” “诺。” 和其他的院门都上了巨锁不同,这座院子的门上,并没有锁,就连院墙,也不像其他的宫墙,被刻意的修高一些。 毕竟锁和高墙,对于一个曾经仙骨飘飘的道人而言,实在不值一提。 从广武十二年到如今的天和二年,二十年光阴倏然而逝,曾经龙虎山掌门的接任弟子,早已生了一头白发,这倒更衬得他仙风道骨。 李春芳,那个曾经预言齐王妃赵氏腹中孩儿若是不存于世,大宁便将四世而亡的妖道,在杨家天子的脚下,恰恰活得自在。 “你二人留在此处” “陛下!” 高力和曹虎被杨智拦在了门外,只让祝七随驾,而那扇才打开不久的宫门被合上之时,安阳楼里久久不曾活动筋骨的老人也一跃从窗户中飞出,横卧在了此间院子的屋檐上,像是换个地方继续安然而眠一般,合上双眼,又立刻沉沉睡去。 杨智的龙袍不难辨认,看守自己多时,对他又多有照顾的祝七更是老相识了,所以李春芳在杨智踏足自己囚禁之地的那一刻,就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身穿缝缝补补的道袍,将拂尘放在一旁,叩首道: “贫道李春芳,见过陛下。” 走得有些乏累的杨智坐到了如杨泰当初被囚禁之地如出一辙的石椅上,喘了口气后问道:“平身吧,朕有话问你。” 李春芳不慌不忙的起身,拍了拍自己道袍上的尘土,面向杨智说道:“贫道知道陛下要问什么。” “哦?” “当年太祖皇帝,太宗皇帝已经先于陛下问过了” 杨智对这句回答没有显得太过意外,但还是以为李春芳不过是信口雌黄,故弄玄虚,于是反问道:“那你的答案呢?” “贫道的卦,从不失算。” “既不会失算,为何没有算到自己来了长安会害得龙虎山的宗门覆灭?算到自己会一辈子关在此地” 李春芳有些哑然,当年的隐秘,他已经在广武帝御前起誓,绝不向人提起,至于漫长的囚禁,反倒有助问道,有助修心,他早已把自己被困于此,当作了一场修行,也当作把当年下山时师尊“入长安,只设醮,不设卦”的提醒抛之脑后的一场赎罪。 “陛下近来可是服了丹药?” 杨智心里陡然生疑,抬头说道:“不曾” “陛下不必隐瞒贫道,万物有定数,天命有常又无常,陛下服用丹药,是贪恋色欲,贪恋长生,如今眼脉昏沉,已是服丹致毒的迹象,恕贫道直言之过,陛下若不停服丹药,恐,春秋难常。” “大胆!” 杨智怒而起身,拍案喝道:“妖道!竟敢诅咒朕!信不信朕要了你的狗命!” “贫道自然是信的,可陛下还有话没问,也是不会杀了贫道,倘若陛下先问了,贫道自是不敢直言。” 随后,李春芳瞥了一眼祝七,渐渐冷静又心领神会的杨智也一挥手将祝七屏退后,才继续坐下。 “先帝当年也见过你,先帝问了你什么?” “为一个女子求往生,为一个孩子求长生。” 杨智将信将疑地又问道:“忆欢阁,当真是用我大宁的国运为赵家娘娘求往生?” 李春芳默默点了点头:“是,但贫道已经告诫过先帝,情深不寿,用大宁的国运为一个女子求往生,必遭反噬,先帝的阳寿和永文政息,便是反噬。” “有朕在,何来永文政息之说,朕可以接过先帝的基业,为大宁缔造一个盛世。” 杨智的话说得坚决,但李春芳,不知该如何向杨智解释最近诸多的异象,如今的他,不会再去问卦,免得又因为自己的一番预言,惹来多少腥风血雨。他早已看得分明,无论自己说与不说,天命有常所注定的一切轨迹,不会改变分毫,而天命无常所决定的一切因果,也不会迟疑片刻。 “贫道斗胆” 李春芳又跪回了地上说道:“贫道有一言,请陛下恕贫道死罪。” “怎么,算准了朕要杀了你?有什么话便说吧,朕,饶你不死” “先帝所求的长生,非己常生,乃是楚王殿下之长生,先帝驾崩,一应气运,皆入定南而非东宫。也绝非先帝有意,实因中宫之谋划使皇嗣凋零所致。陛下命中劫数,也绝非因楚王而起,皆是因与陛下朝夕亲近之人所致。” 杨智正位东宫后,其实也渐渐知道了一些后宫嫔妃动辄小产,抑或皇嗣早夭的真正缘故,只是他从未提起过,连同杨景在内,对这一切,都置若罔闻。 所以他并未动怒,而是极力掩饰自己其实有所知情:“你说的是谁?” “请陛下恕罪,擅问天机,皆有劫报,贫道宗门覆灭,永世不得出此地是劫,同室操戈,兵犯禁阙是劫,阳寿不久,子弟争叛,染手足亲子之血是劫,贫道请陛下,勿要再问!” 本想为自己问问的杨智,无奈之下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比起先皇,反倒是他没有那么深的执念。 什么四世而亡,什么大宁享国四百岁,一应抉择,如今不也就在他的手中么? “你既为楚王求过长生,那朕问你,楚王如何可致长生?” “改立太子后,宇文镇国前,立命吉在南,宸名意在北。” 杨智没有再问任何一句话,他难以想到,所有的一切,竟然都是源自此。 那自己皇兄的反叛?宇文嫣没有成为太子妃?偏偏空了一个最是穷苦之地的定南卫无人就藩? 而仓促的就藩,竟然没有忘记立刻定下和宇文家的婚事,如此出入,为何满朝文武,无一人有过疑心? 先皇的妙手,终究是将所有人送入了这盘足以让大宁朝天翻地覆的棋局中。 李春芳的话没有说尽,但留给杨智的那张密帖里,还是没有让杨智此行白走。 “楚王归,天下安,天和有命,治世用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