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永文六年的旦月十日,长乐宫的玄武门又一次打开,却不再是让文武百官入朝议政,而是送这大宁的孝慈高皇后去北边那座离连城不过两百里的阳陵与先帝同葬。 文武官员也没有往日那份气定神闲,纷纷身穿缟素跪于御道两侧,垂首不语,满是戚容。偌大的长安城,此刻听不见一处有那欢声笑语之所,家家门前玄白纺,从椒房殿到玄武门,再从玄武门经皇城西门而过布政、颁政等六坊,出开远门这短短的一路。 伏地者数万,甲士也持戟肃立,在礼官的哭嚎引路声中,宦官宫女手持着丧仪必备的各类经幡,再由那羽林卫一百零八人护着棺椁缓缓而出。后宫嫔妃,皆是跪地顿首哭泣。 按着侍死如生的的说法,一应随葬之物,今日都会从宫中一并带出,也不会有什么言官此刻来讨个不快,说什么奢靡甚笃。 杨景今日的龙袍之外自然也是披着孝衣,只不过的此时端坐在御驾当中假寐。时隔三年之久,他又一次踏上了北去的路。 按着那日的安排,太子监国,故而今日在送走了这奉安的队伍之后,杨智会第一次在那正中龙椅无人的大殿内,设一御座之下的偏座主持午朝。 而杨宸,读了几日兵书史册,此时也乖乖的身穿铠甲,外披素衣,候在长安城外,随同吴王杨洛,吴楚两藩护军在内的三千甲士作为护驾的后军,跟在一众队伍的最后。 如今的中军,韩王杨建和晋王杨吉还有湘王杨恒,淮南王杨羽四人,各处一角,互不搭理。当得知杨羽这个废楚王世子被封了淮南郡王之后,杨建和杨吉还是心里嘀咕了半句到底人家才是亲兄弟,那老三说杀就杀了,连个后都没留下。 前军里,有大宁如今最得意的两支骑军营护卫,一是北宁卫的辽王狼骑营,二是抚西卫秦王杨威的虎骑营,这还是北奴蛮子按着两支骑军的特点给起的名字。所谓狼骑,便是出手狠辣,一旦在草原上被盯住,那就只有被死死咬住然后被群起而攻之,直到最后被彻底撕碎。 所谓虎骑,则是形容这秦藩的骑军气势如虎,一路摧枯拉朽无人可挡,比起辽藩骑军各自分散然后再聚而击之,用一个又一个小仗去堆砌胜利,秦藩则是死咬住主力,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一路摧枯拉朽,毕全功于一役。 因为人数太多,比起起初估摸的一万两千人,今日这奉安的队伍里有一万八千人之多,除了前中后各三千人的九千卫军,还有宦官宫女、文武官员家眷、公侯勋贵的一众人等。以及离众人不远,名为运粮,实则为紧跟护卫的蓝田大营之军。 这最后是太子殿下的手笔,杨景知道,也不曾拆穿。毕竟那阳陵离连城太近,两百余里,北奴蛮子的骑军的冲杀只要几个时辰,当然,杨景也知道,杨智忧心的不止是北奴蛮子,还有被抽调北上的三镇之军。 为帝王者,这是逃不过的宿命,便是这天下的一切,都可以怀疑。杨景有幸,比起自己的父皇,他还有一个王太岳,而杨智,他已经不能在这件事上替他多谋划些什么,如果可以,他希望杨智来日可以完全相信的那个人是杨宸。 知道太子让杨宸禁足王府读书,杨景对那件北奴蛮子“归宁”的事,也就不再深究。 “七弟,这几日怎么都在王府里,也不见出来喝喝酒?”杨洛骑在马上,有些随意,更觉这一路的缓缓而行有些乏味。 “没什么,就是在府里读读兵书史册” 杨宸兴致显然不是太高,有些想找到答案的事,翻遍史册也没能找到答案。自然是有些失落的。杨宸想问的是自己的心事,为什么一个明明才熟识了不过一两月的人,这般离去,他会觉得失落。 为什么那个糖人,明明是月依说用来报答自己救命之恩的,可却望之则多生其悲。杨宸知道自己对青晓的心意不假,可是这心意不假的同时,为什么会对那个半年以前还是战场上生死的对手有些别样的感受。 仅仅只是因为共经历了几番生死?还是仅仅出于在这一路北上的途中慢慢知道她也是个可怜的人的悲悯? 杨宸不知,也没找到答案。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说着以后要给自己撑伞的宇文雪,心思郁结,难免气恼无助。 “读兵书干嘛,这北伐的事,轮不到咱们俩来抢攻,至于海战,全凭天意,顺风就必赢,逆风便惨胜,一岛之寇,只要大宁的铁骑一踏上去,只有哭着请降求咱们放过的份” 对于东台岛的战事,杨洛确实没有太过忧心,毕竟当初太祖高皇帝从北地起兵,司马家除了在晋阳那个祖宗之地有个硬茬子,其余各人,哪个不是鼠辈。长安九门大开,亡国的种种丑态如今都还记在史册里,更是杨洛几人自小百听不腻的故事。 从长安城里的“横梁太高,难系白绫”,到江南西湖:“此水太凉”,再到那吴王仓皇东渡空留一语:“若是不测,诸位可敢随本王一同投海”无人跟随,无人做答的情景。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看到了东台岛上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场景,看到了宁字旗在望北城的城头随着海风猎猎作响。 “六哥,当初父皇赐婚,你是如何作想?” 杨宸还是对杨洛这个自小就亲近的兄长开始了袒露心迹。当然,他也知道,杨洛少年时所爱慕的那个女子,也被皇后娘娘派去了平海卫吴王府做女官,再到侧妃。 一听原来是为了此事烦闷,杨洛方才大笑:“我说呢,原来是为了这事,怎么?不喜欢宇文姑娘?” “不是”杨宸如今的眼前,除了浩浩荡荡的奉安队伍,还有自己慢慢不曾见过的长安之北的粗狂景色。 “百姓家里论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多顺着自己心意的事,三哥、四哥还有我,哪个是大婚之前便知来日谁做王妃的?可如今你瞧瞧,又哪一个不是活得自在快活,四哥当初可是留恋风尘女子的,大婚之后,还不是乖乖做了皇嫂的秦王殿下,就连我在平海卫可都听到了秦王殿下夜奔敦煌负高僧为皇嫂祈福的美谈,来日的事,咱们都不知会如何,若是为此自艾,可真的不像我的七弟” 杨洛这全然就是兄长为弟弟开导的模样,瞧着杨宸不语,又追问道:“你是怕负了青晓?尊卑有别,你可别妄想让她做正妃,刚刚才安稳些来,别给自己找些事来做。让宇文家的女儿做妾,老公爷和皇爷爷听说了,非得出来抽死你,哈哈哈” 杨洛用玩笑来暗暗警告了自己的弟弟,不大希望为儿女情长所累。 “哪里会想这不着边的事,老公爷找皇祖父求的婚事,别说做妾,推了这桩婚事我自己就得提剑来阳陵谢罪” 杨宸的俊朗的脸上还是瞧不出半分的神色变化,但旁人一瞧,就知道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大婚以后,等回了定南卫,找个时机,上书朝廷封个侧妃不就得了,侧妃是事,咱们还可以做主,你怕什么?” 刚刚大婚就求封侧妃显然是不行的,少不得等个一年半载,否则荒淫这个名头躲不过,对人家宇文姑娘也太过折辱,更何况藩王的嫡长子必须得是正妃所出,也是大宁又一桩暗里的规矩。 “我知道” “那你还气干嘛?不是为了那个南诏女子吧?”杨洛故作一惊的问,楚王府里人同吴王府里人都是从宫里借调出来的,这背后里偷偷嚼主子嘴根子的话前两日不恰被陈凝儿听到,告诉了杨洛,后者只是连连摇头直言不信。 毕竟异族之女,纵然是那日朝会见到那个南诏女子如何的佳人之姿,杨洛都不信杨宸会如此荒唐对她倾心。 见杨宸不语,杨洛就火大了:“我的好七弟,不过是少年郎的一时钦慕,就像当初四哥迷恋那西市的胡姬一样,你可千万别当成了什么像话的事,现在就好好想着怎么把宇文姑娘娶回来做媳妇,来年给父皇添个皇孙,到时候求封青晓做个侧妃就完了,少想这些有的没的,若是有朝一日要你带兵出征南诏,那可是分生死的事!要杀尽人家九族的事,难道就一时手软?” 去往阳陵的路上,比起其他几个藩王的互不搭理,慎言慎行,少有言谈,杨宸和杨洛兄弟俩倒是无话不说,当然也会一字不落的传到天子那里。 不过几百里的路程,这一行人走了整整十日,直到旦月二十日方才到了广武帝首创的以山为陵而造的阳山脚下。 “朕欲用魏晋旧制,又恐百世之后,难免有荒废之忧,今着工部,在长安之北,连城内侧为朕选一千秋福地,凿山为陵,待万岁之后,以巨石铁水封之...” 这是三十年前,广武帝刚刚登基在历经乱世知道那些前朝帝王的陵寝都被军匪盗掘取财宝之后而想说的话,至此,征三万民夫、耗费三十年,集大宁工艺之最绝的阳陵开始监造。 至于为什么要把千秋福地选在了连距连城不过二百余里的阳山,广武帝倒是有一番豪言: “朕选于此,就是要告诫朕之子孙,祖宗陵寝在此,若有南迁东渡之举,天下人人可共击之” 任性了一辈子的广武帝,知道前赵南迁,知道前奉东渡,可杨家祖宗在北宁城百年驻守国门百年未退一步的豪气自然也深深的影响了这位开国之君。 否则这史册,谁敢说:“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仅生前要留在长安,死后都要卧在这连城内侧咫尺之遥,听听铁骑结阵,望望胡风乱卷,就替大宁,替自己的子孙守在这里。 三年前,永文帝兵败被围,连城被破在即,长安危如累卵,可没有人想过要天家东去皇朝的东都洛阳避难。 因为他的臣子知道,他的百姓知道,那位登上帝位后便少有领军,却至死都想死在马背上的皇帝,还在比他们更靠北的地方,怒目望着北面的弯弓和长刀。 “虽死不退!” 就是这虽死不退的豪气,让终杨家之百年江山,无一位帝王在兵临长安时选择离开,东去洛阳,西狩蜀地,南渡江南? 历代的选择没有任何一条是落到了杨家的头上,杨家的骨子里就只会面北,面向草原大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