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门外,一州刺史的官轿停在了两尊石兽的眼前,和肃穆神色的锦衣卫不同,从刺史府跟随自家大人赶来陆家的衙门属吏和捕快们,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罗义亲自走出了正间,朝着那身形清瘦,站在正中全然衬不出身上那一袭大红色官袍的人走去。苏州刺史,姑苏城的名头上的朝廷大员,此时强掩着心头的不安,立在了原地。 “高大人” “敢问如何称呼?” “下官罗义,此奉锦衣卫指挥使刘忌大人之命,特来缉拿朝廷要犯” 没有从罗义听到“楚王”二字,让苏州此时高渐悬着的那颗心放下了大半,不过转眼间,就拿出了一州刺史的气派。官场历来的同气连枝,楚王此番南下究竟意欲何为已经让偌大的江南官场猜了许久,不知底细便会心里忧惧,心里忧惧便会手足无措,渐而露出破绽。 在传出楚王与吴王不和的风闻过后,杨宸故意的“消失”也已让江南官场和士林捏了一把汗,今日锦衣卫突然抄没陆家,他还以为是楚王在江南“图穷匕见”之时,此时一瞧,只是一个不知名姓的锦衣卫衙吏,远隔千里而来拿人。 “罗大人,陆家乃是我苏州名门,陆涟老爷子更是因为屡施善举,乃江南名士,如此德隆望尊之人,若是今日被罗大人就这么拿走了,便是本官答应,只怕这一州百姓也不会答应。锦衣卫这般兴师动众,本官也不见江南道的指挥使前来,还请罗大人告诉本官,陆家到底犯了何事,容本官通禀一番,免得坏了朝廷的名声” 不愧是在宦海沉浮之中摸爬滚打的人,随口几句,就能把“败坏朝廷”名声的罪过加到罗义的头上,而罗义抬头望去,才发现这高渐是有备而来,在陆家之外的坊市之间,已经有百姓聚拢,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锦衣卫可以先斩后奏不假,是皇权特许更不假,可当街杀了百姓,就是天大的事,也一定会在朝中惹来非议。 “高大人” 罗义冷笑一句:“陆家牵连甚大,只怕下官不可回禀,高大人想知道,还请自己上书问问,不过下官奉劝高大人一句,陆家的案子,就在高大人眼皮子底下,高大人与其上奏提醒朝廷,不如趁着这些日子,好好在姑苏城里待着,等候朝廷发落” 话不投机半句多,高渐心里带着满腔怒意的那个“你!”被他硬生生的噎了回去,一样是冷笑道: “那就看看,你这一百的锦衣卫,到底能不能把陆家父子从姑苏城里带走” “你早造反?” “罗大人,你们锦衣卫最是会捕风捉影,最是会栽赃陷害,我本忠良,不忍朝廷名声尔等所堕,今日特来提醒,不过是多问了一句,罗大人就想这般构陷本官,本官定会向朝廷弹劾罗大人。只是,民意不可违,罗大人现在不愿告诉本官,只怕一会儿,要原原本本的说给他们这些布衣百姓听了” 高渐拂袖而去,坐回轿子里,他身子刚刚退后,不知从何处听来今日有贼人闯进陆家折辱陆氏父子的百姓们也挤了过来,开始将陆府围得水泄不通,口中还有青壮之士大喊着: “你们是什么人,我们要见陆老爷子!” 陆涟在姑苏城里的确是“善事义举”做得太多,对许多晚辈和贫寒士子也是照顾有加,凡姑苏贫寒子弟,要入京赶考,被陆涟知晓,他还会亲自登门,关怀备切,或是给书,或是给足盘缠,甚至有时还会早早许下一门与陆家女子结亲的婚事。 “大胆!” 推波助澜下,情形隐隐有失控之忧,只要有陆氏旁支之地领头,那些原本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百姓们也在义愤填膺之下,开始冲撞。 高渐原本还在官轿中得意,心想这陆家不愧是在姑苏城里经营多年,强龙想要压过地头蛇,只怕是没那么简单。此时他也不得不佩服陆谭的神机妙算,竟然真掐准了,这支锦衣卫不敢对百姓动手,也不愿将事情闹大。 “让开,让开!” 人群里,一队带甲护卫硬生生把人群赶做了两拨,高渐还以为是陆谭本事通天,又把姑苏千户所指挥百里令也说动,带着人马来留人,掀开轿子的帘子向外探望时,才惊讶的发现,骑马之人不是百里令。 “楚王殿下驾到!跪!” 原本议论纷纷的百姓被去疾这一喝给震住,见众人对杨宸的身份还有疑惑,百里令怒气冲冲的拔剑出鞘接着喝道: “大宁楚王殿下驾到!跪!” 跟随百里令为杨宸护驾的姑苏守军披戈持矛,朝向百姓,原本就本分作两拨的百姓一时间噤若寒蝉,纷纷下跪。素日里不住在陆府,却与陆府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陆府旁支子弟们看清了杨宸身后被压在囚车里的陆谭,面若死灰。 一队甲士先跑到陆家门前,和锦衣卫站在一处,将刚刚向前冲撞的百姓顶开,有意为杨宸腾出了些许下马的地。 杨宸还未下马,在官轿里坐了片刻也得意了片刻的高渐就匆匆行礼道:“下官苏州刺史,见过楚王殿下,殿外千岁千岁千千岁!” “哦?高大人,你怎么在这儿?” “臣,臣,臣听闻有锦衣卫在陆家办案,因干系甚大,故而臣,臣,特领人前来看看,是不是有用得着臣的地方” 原本已经走回府中,听说杨宸前来罗义不得不提前将陆涟陆襄父子五花大绑最先绑缚带了出来,向杨宸行礼问安后,也看见了身边高渐在杨宸马下低眉顺眼的摇尾乞怜的姿态。 “哦?” 杨宸明知故问一般的回头看了一眼被关在囚车里的陆谭,笑着问道:“可为何他说的,与你说的不一样?” “臣,臣,” 高渐一时语塞,为杨宸牵马的百里令此时见着高渐的窘状,也暗自庆幸,今日还好是杨宸先见了自己,否则被陆谭走在了杨宸的前头,自己不知情形,说不准真因为畏惧陆家之势答应了陆谭与虎谋皮,让自己被拖累下水。 “反正过不了几日你也得被拿去金陵问罪,就先摘了你的乌纱帽,脱了你这身官服,随本王去一趟金陵吧” “王爷!”高渐扑通跪地说道:“臣乃朝廷命官,问罪也该是大理寺和刑部吏部差人送贴,王爷不问青红皂白就把臣投进牢里,传回长安,传至陛下耳中,王爷何以自处?有害王爷威名,臣虽万死不能赎罪啊!” 高渐的话倒像是为杨宸考量了起来,可从陆谭哪儿知道他高渐今日是来保全陆家的杨宸又怎会为这三言两语所迷惑。 “本王奉陛下之命,亲至江南,自有本王要做的事,你这个苏州刺史,究竟是朝廷的命官,还是他们这些世族大户的命官,你比本王清楚,本王要办的案子,也有你高渐戴罪立功的机会” 杨宸说完,手中的缰绳一紧,乌骓马的前蹄微微向前两步,就吓得高渐瘫坐了过去。 “锦衣卫何在!” “属下在!” 罗义率锦衣卫回命道。 “速速将陆府上下,押送金陵问罪!” “苏州千户所何在!” 早已等着杨宸发号施令的百里令跑到了杨宸跟前,有模有样的学着回话道:“末将在!” “给本王将陆府封了,待案情查明,自有处置!百里将军,这府中可是今后查案要用的,你可明白?” 百里令自然知道这是在告诉自己莫要伸手的余音,两腿一紧,匆匆回话道:“回殿下,末将明白” 半日之后,曾经在姑苏城里几乎只手遮天的陆家被罗义领着锦衣卫押出了姑苏城,事已至此,杨宸则是带着宇文雪快马加鞭赶到了金陵。 还未让金陵城中的世族权贵们从陆家被抄的消息中反应过来,就立刻下令,将金陵城的“卢家”“谢家”“王家”三族下狱,还没有让江南道衙门出手,只是吩咐邓耀带着自己的亲军突然动手。 一时间,金陵乃至整个江南,人心惶惶。 李春芳的衙门里,又一次挤满了不知如何处事的大员们。 “阁老,这王爷到底要做什么,短短一夜,卢家,谢家,王家的老小都被他给下了狱,连府门都给人家堵死了,还让自己的亲军看着。” “还能是为什么?自然是为了办景清去年没办完的事” 李春芳对杨宸今日的举动早有预料,所以仍旧是一个人坐在树下,和自己的学生下着棋。 “可如此大事,怎么能不先说与阁老您呢?您才是咱们江南道的巡守大人,让自己的亲军抓人,关人,这是摆明了信不过阁老,信不过咱们江南道巡守衙门啊!” 手拿黑子的李春芳对此仍旧是不以为然,呵呵一笑道:“谁把我这个巡守大人当回事了?王爷又凭什么信得过咱们巡守衙门?” “阁老!” “大人,这样搅得人心惶惶,咱们江南道衙门还怎么过日子啊,大人!” “.......” 耐不住这群人七嘴八舌的在自己这儿闹哄哄搅得自己不得安宁,李春芳也只好弃了手中即将落下的子,侧过身子和颜悦色地轻声说道:“那我去看看?” “阁老早该去了?江南道里这些拿得出台面的大族,王爷这就抓了一半,也不给个说法,这么搅下去,早晚要搅出乱子的啊” 李春芳就任江南道巡守日久,又是多年沉浮官场的老狐狸,听出话里有话的深意,对他而言并非难事。好不容易劝走了众人,李春芳坐回椅子上还没坐热,与他对弈的学生就问道: “老师,真要听他们的,去见楚王殿下?” 林荫下,春日的阳光柔和和温暖,不偏不倚打在了李春芳的半张苍老的脸上,他伸手去遮挡,若有所思了片刻,转而望向登科入仕之后,不愿在朝中做个闲散翰林而随自己一路来到江南的学生。 “于你眼里,楚王殿下来日在朝中进退如何?” “权势太甚,功劳太显,又自绝后路,只等皇长子年岁渐长,陛下扶持姜家掌权之日,就是楚王殿下和宇文家的末路” “错了” 李春芳从棋局中收回了五颗子:“你是我李春芳的学生,随我多年,怎么还没学到为官的要义?” “老师这话是何意?” “和光同尘”李春芳将手移开,任由暖阳打在自己的脸上:“去准备准备,入夜后,你随我去墨园见楚王殿下。” “准备什么?” 李春芳此时几乎要被自己的学生气笑了:“徐彧啊徐彧,让你随我去见楚王,自然是让你好好准备,若是楚王殿下问话,你可别让我这老脸无处放啊” “是!” 入夜过后,金陵城的墨园当中与金陵城中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像是两方天地,仍旧是那番静谧祥和不说,服侍在杨宸身边的这些侍女阉宦,举手投足间原汁原味的帝都风韵也能让李春芳时常隐隐想到自己已经离开多时的长安城了。 “李大人,楚王殿下在兰亭等大人许久了” 既是李春芳亲自登门造访,杨宸也给足了李春芳这位曾经内阁三相之一,总是以柔和姿态在内阁中夹在王太岳和宇文杰中间受气的“和事相公”体面。 让自己的贴身宦官李平安亲自站在墨园门前迎候,而李春芳一不穿官袍,二不带随侍,只带了三十出头的徐彧,一时间让李平安有些好奇。 “这位是?” “在下徐彧” 李春芳替徐彧把剩下的半句话说完了:“他是我任闱场主官那年的探花郎” “哦,请吧,二位大人” “公公请” 曾经高高在上的阁老,此时竟然也会一本正经的对一介阉宦客客气气,这让李平安不得不疑心起,李春芳今日来此,究竟是打算做什么。 还未行至兰亭,石径的两旁大大小小堆满了箱子,而许多箱子都有意无意地露了些许出来,让人微微打量,便能看到,箱子里,金玉辉煌的隐隐一角。 兰亭中,杨宸只留了去疾一个侍卫,余者皆是掌茶伺候之人,而李春芳隔了十余步就能听见有内宦独有的尖锐之声在报着什么: “白玉凤凰发簪一支,赤金点翠镶嵌抱头莲一对,沉香木雕八香纹如意一只,长生未央铭镜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