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杨宸思索了片刻去扶了潘七了,可后者不知为何,却跪地伏首大哭。 大宁骠骑营,可平叛,可御敌,可远征从无败绩,却不曾对大宁的军伍有那同室操戈之举。 广武二十五年,先帝骤然驾崩,杨泰领军北返,一路望风而定,城门大开,箪食壶浆。可横岭关下,太尉周德不过三万之军便拦下了这支虎狼之师。 世人因此将那横岭关誉为天下第一雄关,从玉门关手中抢了天下百关之冠的名头。 可世人不知,两军并无交战,只有杨泰领着一个为其牵马名唤老李的亲随马夫孤身赴了周德大营。 老李死于杨泰马下,被自家娘们收拾拖了回去。而纳兰瑜不知所终,十万大军群龙无首南返,未过许久。 朝廷便明诏,撤了骠骑营。 潘七委屈,不知为何那楚王殿下第一次抛下了这支雄军,孤身北返。不知为何这朝廷视他们这支为大宁深入漠北,打得北奴数年不敢南望的骠骑营如仇敌。 从广武二十五年,到永文五年,多少人被兄弟朝廷给忘于江湖,每逢年关给大宁老卒的赏银从不会想起这十万人。 多少为大宁没了胳膊,断了腿的老卒或流落街头,或暴尸荒野。从大宁让长安百万户齐出观礼的楚王之师,变成了如今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 潘七不解,这飘零的十万人不解,可真是那杨泰重披战甲,要领着他们再出那连城的草原之外,十万雄军,绝无苟活之言。 “潘老哥”杨宸站了片刻,还是向前走了几步将潘七扶起。“这大喜的日子,可不兴这么哭” 仍是没扶起,又踹了旁边穿着布衣,不过披了点红色布料以示大婚新郎的潘九:“还跪着呢?把你爹扶起来” 潘九这才起身,帮着杨宸将潘七扶起。安安站在潘七身后,露着小脑袋,绑了两颗小辫子。 或许不知为何潘七不知为何如此,也不知什么叫做殿下。只是傻傻的站在身后,脸倒是比那日干净了许多。 她自然也不会明白,若非有眼前这个穿着锦衣的大哥哥,如今的她早不知被卖到了何处。 她的眼神在寻找青晓,那个瘦弱却笑起来十分好看的姐姐,有说过要给她带糖吃。她没有吃过糖,但从那日后问过许多玩伴,都说那是很甜的东西。 站在杨宸身后的月依也有些愣,这对寻常百姓都是如此的人,真是那纵马狂奔吓得直道百姓避闪不及的楚王殿下? 见潘七神情缓了些,杨宸才笑着说道:“今日之事,且隐秘些,不要张扬,就当作我是寻常富贵家的公子便可” “是,小的明白”潘七要恭敬了许多。 杨宸明白,若是传了出去,对着潘家,是福是祸,还真是不敢断言。 这残破小院,又是冬日的这个时辰,早已是宾客散了大半,穷苦人家的寻常村落,一间只放得下一张床的破屋,是绝无那闹洞房的作弄之举。 刚走进院里,便瞧着那潘七之妻在收拾着碗筷,两手依旧是裂口的冻疮,又见了红。 潘七只是跟着杨泰从军来了此地,并非定南卫之人,故而没个亲旧。这些事便一同落到了这比真年份要老上许多的妇人手中。 瞧着四目皆空,杨宸只得说来:“今日多带了些人来沾沾喜气,要多有叨扰了” 潘七闻听此语,是忙着应道:“殿下不嫌弃小的破落人家脏了眼便是天大的福气” 其实今日杨宸为何会来此,是想北返长安之前真的见见百姓之家。 广武帝是大奉朝的宁国公府走出,对百姓之苦,并无多少计较,也极少出宫。可如今杨宸的父皇永文帝杨景是截然不同的。 早年为齐王时便常常微服行于长安郊外的农户田亩之中。也轮番带着当时的世子,杨宸的大哥杨琪,以及杨智,杨宸等兄弟几人。 要他们亲近百姓,要他们记住,天子脚下的百姓之苦,不及天下百姓之苦的十之有一。要他们记住,巍巍皇权不过是四海苍生的浮舟。 那时的杨景,对杨宸还有些疼爱,父子二人同卧在那农户之家内,住惯了王府大院的杨宸因那小屋极黑,床又极硬,还散发着恶臭的被子久久不能入眠之时。 杨景也会将那自己的锦衣脱下将杨宸卷起来,那时的杨宸也曾问自己的父皇,“天下这么大,皇叔一人便打完了,那父王呢?” 杨景的回答让杨宸记到了今日:“父王,要让你皇祖父和皇叔打下的这个天下,不再有朱门肉臭却百姓易子而食,不再有贪墨横行却百业凋敝,不再有吃不饱饭,穿不上衣的童稚,不再有老无无依的白发,要让咱大宁,也像前朝那样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让长河浊水不再泛滥成灾,让边关将士不再苦守连城” 后来父子二人形如陌路,但杨宸从未忘记杨景的警言。杨宸也想让这定南卫的百姓,在史书里留给他的不只是马上的楚王,还当是以爱民如子的楚王。 潘七今日给杨宸所备的乃是那酸汤而煮的鱼,再出锅上桌之后。 又急匆匆的去让潘九去把那坐在侧屋里还披着盖头的儿媳领到外头给杨宸行礼。 这本于礼不合,可拗不过潘七,那新娘子便被唤了出来,杨宸明明尚未加冠,还有几日才年满十八,却坐到了这主屋大坐之上结结实实的受了三个响头。 从前只是被众人请安行礼,今日受了这一对壁人的大礼,倒是让去疾这傻子和杨宸眼里从未笑过的月依忍俊不禁,白看了笑话。 堂堂大宁楚王殿下,被一老卒按在凳子上手足无措的受了如此大礼,全然没了让一卫巡守跪在雪地中回话的威风月依自然瞧着有趣。 月部不及中州,可月部儿女成婚往往是寨中最大的喜事,人们会一同吃那长桌宴,一同给头次穿着自己娘亲所缝制嫁衣的新娘子道贺。 而非像潘家这般冷清,好似这喜事对大多同村的人而言不过是吃了一顿酒这般。 人情冷淡,为大宁拼杀一生的老卒竟如此不受待见? 行礼过后,月依坐于杨宸之侧,安安却探出个小脑袋伸到了二者中间。 “大哥哥,那穿着青色裙子的姐姐呢?” “姐姐病了,等好了,会和大哥哥再来你家吃鱼” 杨宸将手伸到了安安的头上,全然没有顾及那头上散着多日不曾梳洗的腻味。 安安又转头瞧了瞧月依,“这姐姐也是大哥哥的新娘子吗?” 安安自然是不知新娘子是何意,只晓得那二哥潘七从今日便有了一个跟在身后为其洗衣做饭的娘子。 至于何为新?无旧者的新人便是新。 “不,不,不是”月依听到此句,连连做否。杨宸也被这安安的童言稚语给扫去了前一刻不快。 “安安,这姐姐是哥哥的客人” 杨宸还未说完,这安安便被潘七给拧开:“殿下,莫怪这孩童胡言乱语” “无妨的” 这鱼塘村的潘家笑屋内,这夜里竟然有大宁的一等亲王,有南诏之主的女儿,有他日名动天下的女子。 惶惶气象,岂可定言? 未用多久,杨宸离了此屋,只道了一句:“回家” 可回家之意,是那有人候着的楚王府,还是有人盼着的长安城,连杨宸自己都分不清楚。 而此夜,收到圣旨便马不停蹄南下的辽王杨复远,携着永文帝唯一的皇孙杨瞻,入了长安城。 永文二年到永文五年,盼了三年回家的人,秦王杨威,距长安百里,吴王杨洛沿水路,距长安五百里。 最远的杨宸,还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