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宸接过,一饮而尽,此举不仅让楚王府一众随侍倍感屈辱,更让吴王府上下瞠目结舌,自家那位待人宽厚的王爷何时成了今日这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 还有,那个明明受辱了,还亲自请罪,拿起酒壶一饮而尽的男子,真是传说之中战功赫赫,杀伐决断,把景清活活冻死在诏狱里那个楚王殿下? 酒水顺着杨宸的起伏的喉咙被他自己灌了下去,只有少许,顺着嘴角和下颌,滴落在蟒袍之上,染湿了大宁朝这独一份的四爪金龙。 搀扶着陈凝儿的宇文雪成为所有人里,仅次杨宸之后明白杨洛为何要借酒发难的人,他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在长安城里亲密无间的兄弟二人,如今要给朝廷,还有江南上下看的这出反目成仇。 杨宸饮完了酒,把酒壶倒置,只剩下少许酒水滴落,得偿所愿的杨洛却没有众人以为的那般懊悔和幡然醒悟,只是从梯子上站起,不停地向杨宸说着四个字: “好自为之” 杨洛领走了所有人,只将杨宸还有楚王府一众随侍留在原地,这是极其失礼的一番羞辱,在去疾和邓耀眼中,这才是吴王殿下将他们带上岛来的真正缘故。若是在东海城里,杨宸还有数百护驾的骠骑可以使唤,大不了,以大将军之尊调动江南道军前衙门的兵马和吴王打一场。 可这是孤零零立在大海中的孤岛,杨宸身边,满打满算,也就堪堪三十余人,今日和杨洛闹翻,明日如何回去,也是一个问题。 宇文雪屏退了此时心怀怨恨的邓耀,也让想要守在杨宸身边的去疾早些回去,自己一人留了下来。 此时的杨宸,早已因为最后这壶酒,面红耳赤,腹中一阵翻涌,昏昏沉沉,一时间茫然不知自己的身后,只剩下宇文雪。 “王爷” 杨宸没有说话,只是拉着宇文雪自己站了起来,又领着宇文雪走到松软的沙滩之上,迎着被月辉洒满的大海走去。 终于,在即将走到海边时,一吐为快,宇文雪连忙上前给杨宸捶打着后背,关切地问道:“要不要给王爷喊人来?” 吐完了腹中浊酒的杨宸起身之后也忍不住这一番恶臭,眯着眼说道:“喊来干什么?看本王出丑么?本王可是海量,千杯不醉,海量知道么?” “是是是,海量” 宇文雪笑着附和道,她其实知道,自己的夫君此时并不是因为这场酒醉难过,而是因为此番南下之后,兄弟之间注定的“分道扬镳”而难过。 夜晚从海上吹拂而来,带着咸咸气味的风将两人的衣物吹得起皱,看宇文雪冻得哆哆嗦嗦,杨宸把手搭在了宇文雪的肩膀上,将宇文雪裹在了自己的披风之下。 “你别误会六哥,今夜的事,不是他的本心” “臣妾知道”宇文雪看着不停奔向自己,但终究总是会失败,止步于沙滩之上的某一处后便匆匆的退去的浪。 “明日之后,王爷和吴王殿下兄弟反目的消息就会在江南传开,也用不了多久,陛下和朝廷也都会知道今夜的事” “皇兄心思太密,其实他不必这么做,也没有人敢说本王此番查案,对他们吴王府手下留情。只是辛苦他,自己要去顶这个恶名了。” 宇文雪对杨宸的话并不赞同,依偎在杨宸身边,她颇为幸福,却也格外忧伤。 “皇兄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若是没有今夜让王爷受辱,那王爷和皇兄情深义重,对付起吴王府却毫不手软,天下人会说王爷心狠手辣,是个无情的冷酷之人。可王爷受辱了,江南和朝廷都知道王爷和皇兄反目,王爷收拾和他们吴王府牵连的人,也就是雪今夜之耻。何况吴王殿下素来贤明,如今既知朝廷有意削藩,折辱王爷,以显得骄纵,是给王爷方便,也是给朝廷送刀子。再者,等王爷回到金陵,再要查案,江南士林们也不好再请皇兄出面了。皇兄的心思可不是缜密那么简单,而是让人就算知道他是做戏,也只能顺着他的路走下去,折腾不了半分。” 醉醺醺的杨宸呵呵一笑:“本王都没能想到这么远,你想这么多,用了多久?” 宇文雪故意思量稍许,会心一笑道:“想到第一层是吴王殿下非逼着王爷满饮一壶酒,才肯放过邓耀时,后面嘛,就是陪王爷走到这儿咯,不知王爷吐了多久,所以臣妾也不知道” 杨宸的手指在宇文雪的额头轻轻一弹,冷言道:“你这脑子这么聪明,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本王还怎么去藏点私银,去秦淮河寻花问柳?” “你敢打我?” “弹一下,脑子笨点就好了” 此时的杨宸不知是不是因为喝醉的缘故,还是借着醉意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宇文雪愤愤不平,在月色下掐着杨宸的肩膀质问道: “你还想去秦淮河?” “是啊,都说扬州瘦马乃是天下一绝,秦淮香艳冠绝四海,本王难得来江南一趟,不去秦淮河痛快痛快,岂不是白走一趟” 杨宸只是故作轻松,等宇文雪掐累了,都未看出杨宸神情有何异样时,她也放弃了和杨宸打闹的念头。 “王爷不疼么?” “不疼” 其实宇文雪掐得很疼,但对于杨宸而言,这些疼痛,与他心里对宇文雪的愧疚比起来,不值一提。 “没意思!”宇文雪像儿时在宇文家后花园里打闹那般,狠狠地踩了杨宸一脚后转身离去,还挥着手说道: “王爷今夜最好去秦淮河,明夜就没机会了!” “本王怎么去?” “游过去呗!” “你堂堂王妃,连艘船都不给么?” “我家夫君没有船,只有骑军,郎君,想做大将军么?我让我家夫君让给你!” 杨宸站在海边,看着宇文雪头也不回的向大营走去,但还故意扯着嗓门说话,陪自己玩笑,让自己此时的心里好受一些,一时间眼角泛热。 大宁天和二年三月十九,杨宸随杨洛回到东海城,与来时匆匆一般,离去也是匆匆,江南由此开始传言,吴楚离心。 甚至有人说得神乎其神,将吴王杨洛与楚王杨宸在海上是如何为了一个女子大打出手,又因为楚王受辱,楚王妃怒斥楚王妃的故事编得真假难辨。 江南历来文风包容,短短数日间,这样的故事就开始在江南道说书人的嘴里被一传十十传百的讲开。 在确定朝廷的探子把消息送回长安之后,杨洛领着吴王妃陈凝儿离开了东海城,说是因为王妃无子,想去蓬莱仙岛问仙求子。 而楚王殿下则从整个江南士林的眼前,消失了整整五日,人们只知跟随楚王去往东海的船队又回到了金陵,只知楚王府的宦官婢女每日还在墨园当中打扫庭院,只知楚王府的五百骑军,还在金陵城外的玄武湖大营里。 可楚王去哪儿了?楚王妃又去了何处?无人知晓。 直到此时,方才有人隐隐察觉出了危险:吴楚两藩历来亲近,突然间离心离德,吴王离藩出海,楚王不知去向,只有锦衣卫的衙门,来来往往,行踪诡异,只有东海城里凭空多出的探子,屡屡打听陈家的旧事,为此甚至不惜跑去了陈家的祖宗陵寝之地杭州。 江南道,淮南道里,陈家,方家,王家,谢家,陆家,恒家的族老们,一时间心神不安,纷纷写信给朝中的本族子弟,让他们留心打探,朝廷此番遣杨宸南下,到底是不是存了一份整治江南之心。 而江南道巡守衙门里,那些素来对李春芳有些不屑的属臣们,又是纷纷凑到了李春芳的跟前,请他上书朝廷,早些请楚王殿下归京,杨宸的突然失踪,和楚王随侍却一切如常的怪相,已经让他们此时犹如受了什么说不出的酷刑一般,难忍其苦。 三月的江南,正是风和气暖,姑苏城外的寒山寺脚下,一艘由杨洛暗中命人交与杨宸的行船夜泊江中。 宇文雪半倚着栏杆,手里像江南女子一样拿着一柄团扇懒懒地扇动着,门襟随风而动,就如此时的泊船,微微晃荡摇椅,轻轻起伏着。省去在长安城里那番雍容华贵,略去一身的琳琅首饰,只是用一支银簪扎着,这么多年,发式难得顺着她的心愿,被辫作江南女子常用的吉祥髻。 在她身后站着,望向寒山寺的杨宸已经看待了许久,惊鸿一瞥,他这位将倾国娶进家门的亲王,正用另外的一种视角,随着安静祥和的夜色一道,在世间绝景前,暗自叹服。 今日本该进姑苏城的,缘何因为宇文雪喜欢奉人的那一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意境,耐不过宇文雪的撒娇,杨宸答应了下来,错过了今日在姑苏与罗义碰头。 按罗义传来的密报,从杨羽送来的账本入手,锦衣卫手里如今有的证据已经足够将姑苏陆家满门送进诏狱,而这些只知吟诗作对,对酒当歌的清流只要落到锦衣卫的手里,由陆家破局,将江南几家一道送进去,等一个来日流放辽东,也就为时不远。 既然今夜作罢,那就只有明日,直接去陆府“登门拜访”了,杨宸心里默默说完,回到船内,取出了一件披风后,走到了宇文雪的身边,轻轻将披风搭在了她的肩头。 “夜里风凉” 宇文雪为杨宸腾出了一点位置,可杨宸并未急着落下,他知道,自己的王妃也和那位落魄的奉人一道,被眼前这番月落乌啼霜满天的景色醉倒,在江枫渔火间,打算对愁而眠了。 “王爷可曾读过《春江花月夜》?” “从前徐师傅让学奉人作诗时教过,因为太长,前一日又多射了半个时辰的箭,骑了一个时辰的马,第二日没记住,还被徐师傅给罚了一遭。” 宇文雪神情清冷,一如此时的月色,其实这一刻的她,才更像那位在镇国府里,捧着诗书,有时会因为一两处用得极妙的字句,而心中叹服,几乎彻夜不寐的女子。 从前宇文松总说,他的姐姐,既是倾国倾城之貌,又是举国治国之才,不为皇后,所嫁的夫君也必是会位极人臣的入阁拜相之人。此话,固然是夸赞之分,也有卖弄宇文家在大宁权势滔天的意味,但的确在京城这些权贵之中,成为一桩快谈。 可宇文嫣才是懂宇文雪的那个人,宇文雪的夫君,若不是皇帝亲王,最衬她的,当是一个可以名垂千古的书生墨客,寥寥几笔落下,就让一个数百年的王朝,因他在史书当中留下一段让后人神往的记忆。 杨宸极少见到此时这样眼波盈盈,但眉目里,带着哀愁和感慨的宇文雪,在此刻的宇文雪眼中,杨宸,好像不再是那个唯一,她的眸光当中,也并未给大宁的楚王殿下,腾出什么位置。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 宇文雪用一种低沉的音调,望着一江月色,端端地诵完了她记了多年的《春江花月夜》,诵至最后,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流下,惹得杨宸一阵爱怜,取出了丝绢为她拭泪。 “怎么了?” 宇文雪就这样在月色将杨宸一把抱住,柔声说道:“没什么,只是此诗,乃是臣妾心中奉诗第一,在长安时,常常幻想,不想今夜真见到了诗中之景,一时感慨罢了” 被紧紧抱住的杨宸双手在宇文雪的秀发上摩挲着,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微微含笑,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日后就藩金陵时,夫妻二人之间的日子会如何度过。若是停留在这一刻,会有多好,没有什么朝廷的重担,没有什么南疆的兵祸,没有什么大宁的江山社稷。 只有佳人在怀,只有一江月色。 几声蹄声掠过,船下的去疾带着四五个侍卫,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江上月色的安宁,就如那不远处的渔火一般,绝美却飘忽难定。 “此行南下,还未谢过王爷带着臣妾来江南走上一遭” “谢什么?” 宇文雪在船上取出了她这几日跟着杨宸游山玩水时寻到的一张古琴,行船半日,她也将音调得妥当。 佳人抚琴,月色淋漓,满江闲愁,楚王殿下没有抬头望月,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宇文雪身边,侧耳倾听。 “谁的琴声?” 去疾一掌打在了前一刻还昏昏欲睡的王府侍卫头上: “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