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啦。”女人睁开眼,蓝宝石一样的眼睛眨了两下。 顾恩廷扶着她坐了起来,她看到几步外的顾凉书,先是微愣,而后淡淡的微笑。 两层的小别墅不大,布置的却十分温馨。佣人端了茶,女人握着顾凉书的手敛不住脸上的笑意。 “他是这么说的。”当顾凉书将当年顾旻皓的话按原本本的转述之后,女人面无表情的呢喃道。 顾恩廷取出那枚戒指,顾凉书看到女人的目光一瞬间亮了起来。 “这么多年,真好。”她伸出手让顾恩廷替她戴上,脸上的欣喜毫不吝啬。这么多年,在你临走前还是记得我,戒指的含义,即便你不说,我也明白。真好,这样真好。 顾凉书知道,娜塔莎多兰——眼前这个女人才是顾旻皓真正爱的人,只是如今这个局面,又不知该是谁的过错。 “你一定很好奇,当初我为何要离开。”顾恩廷出去的片刻,女人用淡淡的口吻对顾凉书说道。 “多兰家的长女,想必现在多兰家的许多面具都是出自你的设计吧。”顾凉书淡淡的说道。 女人没有否认,继续说道:“其实当年,若不是有了恩廷,我会嫁给他的。只是作为一个母亲,实在不愿孩子沾染顾家的半分。然而多兰家家规森严,怎么会容忍我这样败坏家族名誉的人再回去?于是我将他留在教堂,以为在巴黎靠着设计图纸这份工作也可以养活他。” 顾凉书心中十分不是滋味,不由得想起了她的父母,谁愿让孩子沾染顾家半分,可是实在是不得已吧。 这世上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在我们去做之前,有谁会想到日后的事情会朝着怎样不可思议的方向发展,就好比二十五年前的威尼斯。 多兰家的长女带着年仅五岁的私生子被挡在门外,风雨交加的夜晚,母子二人在冷雨中淋了一整夜。直到第二日,娜塔莎将顾恩廷送到教堂,还未走出教堂便遭到了暗杀。 房间内很安静,门口的暗影拉长,顾恩廷笔直的站在那,目光平整,沉静。 “姑娘,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些年我一直吊着这口气,实在是因为放心不下这个孩子。如今看到你,我总算可以放心了。”娜塔莎真诚的说道。 顾凉书摇摇头:“您误会了,我不是……” “你该休息了。”顾恩廷打断顾凉书,扶着娜塔莎上楼去了。 夜深,蔷薇香气更加沉淀。 “恩叔,能告诉我这么做的原因么?”顾凉书走入庭院,轻嗅满园花香。 顾恩廷的眼眸在这深夜又变成了犀利的巨蟒,冷冷的孤独着。 “什么人有胆量暗杀多兰家的长小姐和顾家的正牌少爷?不过我知道,有这个实力和胆量的人,必定能雇得起最顶尖的杀手,比如陶家。”少女淡淡的声音仿佛蔷薇花枝上的利刺,扎入顾恩廷的内心深处。 “陶瑨卿,是那个杀手的孩子。”许久的沉默,顾恩廷终于道出这个不愿承认的事实。 原本冷血无情蚕食人命的杀手,却终究抵不过母子情深的温暖,想起最爱的女人和腹中的孩子,想起他日这般的光景落在他们母子神上,一个错神失了手,没有打中要害,留了他们性命。只是他自己的性命却再难保,在威尼斯梦幻般的蓝天下,饮一声叹息而坠入最深的冷水中。唯有如此,他的妻子孩子才能有活下去的机会。 “我母亲一辈子都记得那人的样子,她精神收到了刺激,这些年时好时坏,经常出现幻觉,阿瑨她,和他父亲长得太像。”顾恩廷微微扬起头,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眼中晶莹的东西在月光下时隐时现。 陶家的传说顾凉书本不太在意,不过那遗传基因她到底是相信的,无论是陶希还是陶瑨卿,都那么美,也那么相似。所以顾恩廷不敢将最爱的人带到母亲身边,不能堂堂正正的告诉母亲,这是我要携手相伴一生的人,全世界都不重要,他只在乎母亲这一份的祝福。 踩着冰冷漆黑的夜色,顾凉书默默地走开了,这个人的脆弱不是她该看到的,她什么也不能做。 娜塔莎的精神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幻觉的时间越来越多,她经常将顾恩廷当做顾旻皓,对于顾凉书也是这一刻认识下一刻便不认识了,只是单单对手指上的戒指十分执着。她的手指已经不适合那戒指的尺寸,但即使阻碍指尖的血液循环,无奈她就是不肯摘下来。 “你恨他们么?”后来的某一天,顾凉书这样问顾恩廷。她永远记得那个时候,海水般湛蓝的眼眸中什么都没有,平静的脸上只剩一层空空的落寞。 在生者的记忆中,逝者长存。 在巴黎的第四天晚上,娜塔莎将顾凉书叫到房间,两人闭门而谈了大半夜。 顾凉书出来的时候,顾恩廷一脸沉色的靠着回廊,见顾凉书出来,平静的问道:“她走了?” “走了。”顾凉书点头,侧身让了让,看向屋内。深棕色的暗花被子下,娜塔莎安然恬静的熟睡着,再也不会醒来。 “她是清醒着走的,没有痛苦,力竭疲乏睡过去了。”顾凉书轻轻的,怕惊醒母子相送的美好画面,小心的说道。没有同情和怜悯,顾凉书语气坚定地陈述事实。 顾恩廷坐在床边,看着娜塔莎的睡颜,一直沉默着。顾凉书关门的瞬间,听到一声低哑的呢喃:“谢谢。” 顾凉书始终没有告诉顾恩廷,其实娜塔莎一直是清醒的。她手上还有她握着的温度,仿佛见到她目光温柔慈祥道:“他真是个傻孩子,做母亲的一眼便看得出自己孩子的心中所想。你们是不是那种关系我还能不知道么?若我真的什么都说破,他又该苦恼了。他心中之人为什么不让我见自有他的道理,他不说我也就不问。” 顾凉书对亲情的概念已经模糊成了回忆,记忆中父母的样子实在不清,却是在娜塔莎的话语中记起了当年。只是家中的老梧桐不知是否还在,经历着岁月风雨的侵蚀遥望着远方。 娜塔莎还说:“我知道你们心中都有各自珍重的人,所以未来的路即使再难走,都不要放弃。恩廷自小什么事就都喜欢藏在心里,如今这样的局面,他的感情一定有他的难处,不过他既然选你来了,我便求你,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在感情上都请你帮帮他。这是作为一个母亲最真诚的恳求。” 当时顾凉书不明白,娜塔莎为什么肯相信她。直到后来,另一个母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对她说了相同的话,她才明白,那是一个母亲临死前为儿子所做的最后努力,真切而伟大。 冷雨淅淅沥沥的,这悲伤的日子里,天气也配合的十分默契。清冷的墓地里,黯淡的十字架墓碑前,顾恩廷和顾凉书一前一后的站着,谁都没有说话。 站在雨中,顾凉书想起当年顾旻皓的葬礼,那时候她还站在辰昕夕身后,心中忐忑紧张的说一声“恩叔。”不知怎么的,心中就冷了起来。 “昭浔说,你要回家。”顾恩廷突然的开口让顾凉书惊了一下,眼睛瞪的大大的,没有回答。 顾恩廷彻底转过身,面对着顾凉书,高大的身影几乎遮住了她头顶的一方天空。宝蓝色的眼睛看着她,眉宇微紧道:“忘记了伤痛就是背叛自己的开始,只有记着才能避免受伤。” 顾凉书的眼前被雨幕遮蔽出现了不真实的场景,那双宝蓝色的眼睛却成为她永世不忘的风景,填补她的记忆。 “恩叔,不好了。”不远处的随从跑过来,打断了两人间的静默。 在许久以后的日子里,顾凉书真正地独当一面之后,有一个人要为她写成长的传记,采访时她想起了一句话,并以这句话作为开篇序言:“生命无需准备,享受惊喜并承担噩耗。” 而此刻,在回程伦敦的飞机上,顾凉书却并没有日后的那份从容。 陶瑨卿走了。 这五个字字字刺耳。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一切究竟都是为什么。而她在发现了身上的窃听器后,才彻底明白了。 “对不起。”压抑的房间里,面对面如死灰的顾恩廷,顾凉书再也说不出其他。 “不是你的错。”这个时候,他还能保持冷静,可见这人骨子里是善良的,也是可怕的。 顾凉书将窃听器放在桌子上,她万万没想到陶瑨卿会利用她,若不是她身份特殊,若不是顾恩廷和其他人不同,按照规矩,这次她真要被陶瑨卿害死了。 “我和她在德国相识,我自小在教堂长大,所以每到一处都会去那里的教堂。她当完成一桩任务,被对方追杀而躲到教堂里。”顾恩廷颓败的坐在椅子上,歪着头看向顾凉书。 “那时候她十六岁,和你刚来的年纪一样。”顾恩廷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目光涣散。 “你在怕什么?”顾凉书皱起眉头,“真相会让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对么?”若是不严重,顾恩廷不会是这种近乎崩溃的表情。 顾恩廷笑了,深邃的眼窝透露出太过悲伤的情感,顾凉书这才发现,原来他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只是因为他从来不笑,所以从前都不曾注意。 “就像你猜测的。我母亲被她父亲害的神志不清,而我当时又怒又怕。顾旻皓找到我,待我稍稍长大些,就帮我慢慢培植起自己的势力。我派人寻那个杀手的家人,才知道她母亲已经不在,而她已经被陶家训练成杀手。”顾恩廷眉间的痛惜与悔恨毫不掩饰,完完全全的暴露在顾凉书面前。 “所以你一直在暗中雇佣她,你不想亲手杀死她却希望她死在任务中。只是世事难料,她在一次又一次实践中,凭借天资和努力,不但没有死,而且成了世界顶尖的杀手。”顾凉书叹息道。陶瑨卿如果知道了这些,该是怎样的绝望啊。一直爱的人却曾一度一心想要她死,即便日后顾恩廷是真心相待,那些情感和信任也会在真相的疑虑猜忌中消失殆尽。 “科隆大教堂里,是我救了她。可追杀她的人,也是我派的。”顾恩廷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缓慢,顾凉书知道他根本不愿去面对过去的错,可他终究还是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