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在青苔铺就的小径上。 小径沉浸在在夕阳酡红色的注脚里。 李文森出门时两手空空,此刻身上却背着一个沉重的背包,拾着一级一级的石头台阶,慢慢往山上走。 这条小路早已废弃。 石阶上的青苔很厚了,她穿着小圆跟的奶白色丝绒鞋子,乐福鞋的款,鞋跟只有一点点,边缘被青苔上踩出的积水,染出一圈浅浅的青色。 这条歪歪扭扭的山路,是ccrn真正的开创者,自己用鹤嘴凿慢慢凿出来的。 鲜有人记得他,也鲜有人记得这段历史。 那时ccrn还不叫ccrn,甚至不叫ccr。 三五个老科学家,外加一个法国传道士,凑钱买下山上几间不起眼的农舍,告别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背离一切光鲜的亮丽的事物,来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铺盖一放,就是一辈子。 没有路,就自己凿,没有房,就自己搭。 一张红纸撕两半,一半写今天的菜单,另一半书“中法核子研究中心”。 这就是ccrn的第一块招牌。 那时的ccrn,还不曾经历战争、批判、鲜血和消亡。 那时的ccrn,还是一个乌托邦。 是一个一尘不染的,梦想之地。 …… 一条清澈的山泉水被石子阻隔,在她脚下分散开来,一条向上偏了一些,一条往下打了一个转,最终两条都向东南方流去。 它们绕过西布莉的山间别墅,又在山脚下汇聚。 李文森走得极慢,等她走到西路公寓五号门口时,天色已经快暗了下来。 西班牙籍守门人米歇尔,正推着一辆装满落叶的小车,从铺着山茶花的小路尽头走来。 “你好,米歇尔。” 李文森把书包提在手上: “今天过得好吗?” “太阳还没有落山,小姐,上帝才知道今天过得好不好。” 米歇尔年纪大了,他走路和说话的风格,就像岁月一样缓慢悠长: “你过安检时,给自己消毒了吗?” 每一个从外面进ccrn的人,都要进入一个完全密封的隔离室进行简单的激光消毒处理,灭活外来病毒,避免物种入侵。 “消过了。” 她输入密码,又把手指贴在扫描区: “他们怎么让你来扫落叶?” “清洁工罢工了。” 米歇尔从地上捡起飘落的花瓣: “据说,那位夫人去了一个我无法触及的地方,我只好来顶她的班。 “……” 李文森望着他的侧脸: “西布莉的事,我很抱歉。” “不必。” 米歇尔平静地把花瓣兜进小车里: “依我对那位夫人的了解,她不会在意死亡这种小事。因为生离死别在她眼里,不过是扫地的一部分罢了。死亡是落叶,而她是湖泽、泥土和海洋。” “确实。” 门锁在她手下“咔嚓”一声松开。 李文森低头,微笑了一下: “她是万物,她瞧不起死亡。” “所以您更没有什么可伤怀的。” 米歇尔又把一簸箕落花倒进小车: “她是万物,这些麻烦的花也是她的一部分……那么小小姐,我现在可以把西布莉们运走了吗?” “……” 李文森双手掩住脸笑了,好久才放下来: “运走吧,麻烦您了……哦,对了,您有见到我公寓门口躺着一个人吗?” “您说那个不幸的年轻人?” 米歇尔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来: “看见了。” “他还好吗?” “不大好。” 米歇尔推着小推车慢慢经过她身边: “我把他装在垃圾车的可回收垃圾箱里,他一醒来就嚷着要吃意大利冰淇淋,还不肯下车,所以我又把他打晕了。” “……” “不过,请回去告诉您的伽俐雷,高压低电流和低压高电流对人体的伤害是不一样的,具体数据可以参照我一九六二年在《自然》上发表的论文……如果它还是分不清这一点,干脆直接调到致死电量。” 米歇尔走在铺满春天落叶的小径上,头也不回地说: “因为运送活人太麻烦,我宁愿运送尸体。” “……” 这么一耽搁,天色就更暗了。 山岗边只剩下了一小轮火红的太阳,不知有谁在自家壁炉里烧火,白色长烟从一个远远的烟囱里,袅袅升起。 客厅里,传来寂静的钢琴声。 不是巴赫,不是拉赫马尼诺夫,不是任何一首乔伊偏爱的高难度曲子。 那是一首,她熟悉的歌。 李文森把包放在玄关,脱下鞋,就这么光脚踮着,轻轻朝里走,没发出一丝声响。 乔伊坐在深胡桃色的雕花钢琴边,白色衬衫松松地扣着。 他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黑白色的琴键。坐姿也不是标准的钢琴坐姿,而是随意坐在黑色皮质的椅子上。 李文森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她静静地靠着书架,没有上前打扰。 只是这样远远地看着他。 窗外浓郁的落日笼着紫色桔梗花,而他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白色的蕾丝窗帘垂落在他身侧,木质窗框把他框进了画。 ……这真是个漂亮的男人。 李文森听着钢琴声从他手指下流淌出来,模糊地想。 他们已经相处七年,茶米油盐,朝朝暮暮。 可他每一个细小动作中流露的风度和姿态,仍旧是初见时,那个让她惊艳到失却语言的男人。 …… 最后一个音符落地,这首歌本该是结束了,却被乔伊随手加了一段间奏,继续弹了下去。 他没有抬头看她,只是轻声说: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为什么不到我身边来?” 酡红色的清淡光线,使他白皙的侧脸更为白皙。 她望着他的侧影,没动: “我怕打扰你。” “没有什么两样。” 乔伊淡淡地说: “因为只要你站在我一百米之内,我就没办法专心做其他事情。” “……” 李文森摸了摸鼻子,走到乔伊身边,在他附近一张扶手椅上坐下: “我平时挺安静的,怎么会这么打扰你?” “这和你说不说话没有关系。” 乔伊的目光清清淡淡地落在她身上: “你为什么坐得那么远?” ……两人就相隔半米这叫远? 再近……就只能和他挤一张钢琴椅了。 “不是吧。” 李文森望着他的眼睛笑了: “这位先生,你是打算邀请我四手联弹吗?” “如果某位小姐愿意赏光的话。” “赏光倒是不难。” 李文森大大方方地坐在他身边: “你弹的很不错。” “我弹得当然很不错。” 乔伊客观地评价道: “我真不敢相信你到今天才发现这一点,你之前的右半边大脑都是浸在福尔马林里吗?” 李文森:“……” 妈的,这种类型的男人真是夸不得…… “我学的是吉他的六线谱,五线谱不怎么样。” “恰好,这首歌也不是很难。” 乔伊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好的钢琴谱,展开放在琴谱架上: “f调……你高音部?” “可以。” 李文森的左手紧挨着他的右手: “脚踏板归我……这不是原谱,原谱我丢了很多年了,你从哪里找到的?” “阁楼你放化妆品的水晶盒里,压在一支口红下面。” 乔伊轻巧地起了一个调: “这是我改编后的谱子,原谱我夹在你那本《令人着迷的神经病患者》里。” …… 原谱当然不是被她不小心弄丢的。 她刻意把它压在一堆杂物中,丢弃这首曲子,像丢弃一支过时的口红。 但故事背后的原委,却不只如此。 他看到原谱背面,有一行已经磨损了的字迹,碳分析结果显示,写字的时间是七年前。 七年前,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李文森,在这张歌谱上,平静地写道—— lost. before. 一句适合放在丧葬致辞上的话。 翻译过来大约就是 —— 我没有失去你。 因为在很久之前,你就已经离开我了。 …… 就是这么短短几个单词。 却像绳索一般套着他,让他无法专心做任何事。他席地坐在阁楼满是灰尘的地板上,心甘情愿地浪费了半个下午的时间,把这张错漏百出的乐谱,改编成了适合她手指跨度的四手联弹。 …… 谱子是极其简单的谱子,旋律是极其简单的旋律。 而曲子里藏着的,清透的爱意,也是那样简简单单、干干净净。 如同一杯白开水,温润的质地无需隐藏。 “这是谁写的曲子?” 夕阳渐渐沉下。 乔伊淡淡地说: “感觉是一个□□期求偶的故事。” “……我爸爸写给我妈妈的。” 李文森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喂,你能不能不要把所有的求爱行为都说成是求偶?总让我觉得我父母是某种……啊,类人猿。” “抱歉,下次我会注意使用你可以承受的累赘语言,而不是一针见血地揭露事物本质。” 李文森:“……” 伽俐雷升起了落地窗,山间的晚风挟裹着雪松清冽的气息,轻轻柔柔地拂过窗框。 乔伊隔了一会儿,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似乎很少听到你谈起你的亲生父母?” “这有什么好奇怪。” 李文森笑了笑: “你也几乎没谈过你的家人啊。” “那是因为你从没关心过我的家庭。” 乔伊凝视着她的侧脸: “你要是愿意听,我可以谈,我父亲是英国的……” 李文森:“一个土豪。” 乔伊:“……” “你母亲想必也是个一个土豪,你全家的故事想必又是一群土豪的故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李文森叹了一口气: “算了,你还是别说出来刺激我了。” 夕阳已经完全沉下了山谷。 远处黛青色的山峦,模模糊糊的,仿佛沉在雾气里。 “那就不谈吧。” 乔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平静地说: “你有一个地方,指法太累赘了。” “哪里?” “第四个乐句,第三小节。” 他抬起一只手环住她削瘦的肩膀,修长的手指插.入她冰凉的指间。 从背后看来,她几乎陷在了他宽大的怀抱里。 “这里这样弹比较容易。” 乔伊一根一根地纠正她的指法: “你习惯性折指,钢琴是用指尖弹的,你用的都是指腹,很难看。” “哦。” “而且你的切分音音感很差,如果两只手都是切分音,你就会弹乱。” 乔伊骨节分明的手指覆在她的手背上。 她手背上的伤疤贴在他的掌心,缝线的纹路,仿佛小小的烙印,他忍不住用拇指摩挲了一会儿。 “恕我直言,这是左右脑不协调的标志。” “……哦。” 李文森一边看着他的手指,一边模仿他的弹奏方式,意外相当认真。 黑白色琴键上,两人的手指紧密地交叠,只差一分就可以紧扣。 她的手那么冷,她的骨骼那么细,她和他的距离那么近……近得,只要他稍稍用力,就能把她拥入怀中。 一辈子都这样抱着,一辈子都不放开。 …… 乔伊垂下眼睛,慢慢松开她,指尖划过她漆黑的发尾: “差不多了。” “哦。” 李文森抬起双手,放在灯光下看了看: “你现在嫌弃我的指法了吗?” 乔伊想起她左右不分的弹奏方式,委婉道: “非常嫌弃。” “……但是我还是一个很有潜力的钢琴界明日之星对吧?” 乔伊想起她永远折指的错误手势,斟酌了一下语言,尽量和缓地说: “下辈子或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