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则居听了没有说话,低着头,手里拿了茶盖拨弄着茶水上的浮叶。 这母子两个在里面说话。 齐田站在殿外回廊下。 太后这里的宫人,不大看得起皇后。 她们主家是皇帝的母亲,皇后只是皇帝枕都没枕过的枕边人。算什么呢?太后叫她跪,她还不是只能安安份份地跪到叫起为止吗。 皇后过来见太后,这些宫人便使着坏,存心叫她站在这里听着自己是怎么受指摘的。声声都打在脸上。陪站的宫人站在一边,不看她,对这个皇后面上是不错半步的周全,眼里不免露出高高在上的轻蔑。 她们对皇后是早有怨言。 以前过得多松快呢,现在有了皇后,太后再不理后宫的事,全交到了长宁殿,一条条规矩出来,也有不信邪的人没有少受罚。连财路都白白断了。 今日便让她听听,她算什么东西。说是皇后,与她们这些宫人又有甚么不同,命还不都是捏在别人手里吗。 跟着齐田了同来的椿脸色也不大好。 太后嘴里桩桩事扣下了,真要被坐实,那还能有个好? 直往齐田看。 只要齐田没有异色。她心里便沉稳了些,端正站好,不肯露出半点忐忑来。 里头太后还在说着“皇帝难道想前头这一番艰难都白受吗?” 还要再说,楚则居却腾地站起身。 这猛不丁一下,吓了太后一跳。不自由主便住了嘴。回过神,倍感心酸,难道这是在给自己脸色看了?这可是自己十月怀胎战战兢兢不敢半点松懈才养大的儿子。 可便是皇帝,还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吗?沉声说“我做母亲的,不都是为你好,你便是生气我也要说,皇后……” 正说到这,就听得外面有人高声道“劝学是收卖人心,普教是收卖人心,做活字印、开学馆是收卖人心,那地里田间教人种地的农人是不是收卖人心?各地治官为民做主断案除恶是不是收买人心?朝廷从上到下,有哪一个不是皇帝陛下为使自己的子民能安居乐业才有官做?这些人领了俸禄每日起塌一睁眼,所言所行哪一桩事不是为陛下尽忠,为了陛下的子民能安乐?太后这么说,看来是恨不得皇帝陛下把这满朝为陛下尽忠的官员杀个干干净净才好。我到不懂,太后与皇帝说来也是亲母子,怎么有这样的深仇大恨。不然太后是为了哪般呢?从来只听说,慈母劝儿子的向善向贤,却没有听说哪位太后要皇帝与臣子与子民离心离德的。”齐田大步进殿来。 她穿的是常服,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宫人。想拦她没拦得住。 太后气道“大胆!我与皇帝说话,你敢闯进来。” 齐田冷笑“那我可真是万死之罪”一把扯下腰上的悬剑,‘锵’地掷到她面前“来杀我呀。反正太后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这个?”剑上的宝石被磕下来一块,在地上蹦了几蹦滚出去好远。 太后气得差点仰倒,怒道“你身为皇后,自己瞧瞧自己!可有半点皇后的端庄!” “皇后。”齐田猛地伸手,一把就将头上皇后常冠扯下来,摔到她脚前“你以为我稀罕呢,快拿与人去!这种日子我过够了。”头发散落,坠到脚后跟去。转身就走。 椿陪着急步出去。 两个人没走多远,就听到后头有脚步声。椿回头看了一眼,小声说“陛下来了。” 齐田却不停。大步往前走。 楚则居坐的是步撵,力奴们抬着跑起来自然比她快,怎么能赶不上呢。等停到了她身边,楚则居只觉得好笑“竟发这样的脾气?” 齐田停下步子“太后说来说去,不过是译书与藏书楼的事。庶人识得字,读得书,懂得道理,可与太后有半点妨碍?对皇帝来说也是好事。可她诟病想做点事的人就算了,连今科中考的人都要算在里头,是打算一个人也不放过了。这又是对谁的仇恨呢?对我这个区区皇后,还是因为疑心你,而针对你?若都不是,只是真心以为每个想做些事的人都该死,那可真是叫人感到恐惧。难道这些人每个都心怀叵测?做得每件小事事,都是本着想当皇帝的心?这样算来,那天下之人,都不够皇帝杀的。” 齐田仰视着楚则居,问“你要除去世族情有可原,但历史中因嫉恨贤臣贤人而杀人的,都是些什么样的皇帝?楚先生比我读的书多,应该更为了解吧。难道楚先生说想建立最强大的帝国,就是打算靠着做这样一个皇帝来使国家变得繁盛吗?” 楚则居对这一句‘楚先生’感到陌生。顿了顿不答,俯身对她伸手“上来坐。”步撵不小,两个人挤一点,但也坐得下。 齐田不动。 他笑一笑“不愿与我这害死自己舅舅的人同乘?” 椿飞快地抬眸瞄了一眼。关姜虽然要跟私下说过,不用担心,皇后与皇帝相处自有分寸,可皇帝到底手握生死大权的人。她又怎么能放下得心。何况两个人说的,又是这种问题。 良久齐田才说:“我憎恨你,不只是因为你逼死了田中姿。我憎恨你,是因为你成了一个滥杀无辜的暴君。世族所依仗的,无非是祖业财富与学识。只要没了这些,他们也就不足为惧。可明明已经有了转机,有更为缓和的方式,可你不用。我以前,以为你会是一个很好的帝王,一个英明的决策者。毕竟你明明是一个很好的人,你的公司参与了很多的慈善项目,我代你出席了很多宴会,代你接受过受援助代表的献礼。我知道你是怎么帮助别人的。但是现在,你成了一个残暴的君主。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人?” 楚则居冷冷坐在那里,没有表情。 齐田低头好一会儿,掩饰自己的心情,抬头说“后来我想,是因为我。如果我没有救你回来,不收那笔钱,你虽然死了,仍然是一个好人。一个成功的商人,一个对弱势人群充满了善意的人。可你活了下来,你是皇子,之后又成了皇帝。为了守住这个位置,每一步,你都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所以,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我使你成为受后世唾骂的人。”仿佛真心实意一般。 楚则居脸上冷漠不在,一时怔怔,没有想到她是这样想的。 他面前的少女,微微仰头,一副极力克制情绪的样子,可微红的眼眶却出卖了她。仿佛她对他不只有憎恨,还有怜悯与悔意。 她也许还只是个孩子,在他看来有很多幼稚的想法,可她是这样善良,与那些和她同龄却懵懵懂懂的小姑娘们相比,想得更多。对底层的人有着感同深受的怜悯,对于他这样人,也充满了怜惜。 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一个好人吗? 慈善事业?那些事情都由刑沉心去办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给了哪些机构钱。这里面不只有一个关系问题,还涉及到很多其它的东西。 可在她心中,是真心相信他的。 天真的认为,每一分钱,都只是单纯的善良,是因为他想帮助比自己弱小的人,不论他表面看上去怎么样,做过些什么事,有过些什么样晦暗的想法与猜忌,在他的内心深处是一个好人。 楚则居一时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自己当得起吗? 最后他俯身摸了摸齐田的头叹息“可真是个孩子。” 如果自己成为一个仁慈的人,对她来说大概是万分宽慰的事吧。 可是,他对世界知道得太清楚,在他的世界,善意这个东西,从来与潦倒失败相伴,他深以为每个成功的人和他都是一样的,哪怕把他们这些人挤干,也炸不出多少善。所谓的‘善’不过是成功后的装饰与赎罪,把对自己来说微不足道的东西交出去,换取更多。 但这些道理他面前这个还有些稚气的小姑娘都不懂。 她明明已经在这个社会之中,也经过了很多的险恶,但是像是被装在透明的泡泡里似的,不被浸染。 楚则居突然有些不愿意打破这些薄薄的壁垒,让她变成跟大家一样的人。 “我还什么也没说,你到先着急了。”他说“太后深居妇人,知道什么呢。你也不必跟她计较。” 此时关姜远远过来,见到帝后两个在说话,礼一礼不敢插嘴。 楚则居问她“什么事?” 关姜低眉垂首说:“说好要往舅夫人那里去。已经到了时候。奴婢来问问娘娘还去不去。不去要使人往舅夫人处说。”这些日子齐田老在宫外跑,宫中已经诸多不满,宋阁老也有质疑,在朝上也提了几次,长贵听了私下就往长宁殿来说了。 虽然规矩里是没有说皇后不可以出去,但以前的皇后个个持重,哪怕只是回家,住的都得是新修的园子,家里不准备个二三年,都修不起来。可齐田,说走就走。 楚则居笑笑,不提前事,抬抬下巴“去吧。”玩去吧。她想做的事,有什么不能做呢?这个世界,对齐田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来说,是够没趣的。 他记得楚老还在世的时候,时不时总会提起,以前楚扬是怎么贪玩,不爱管家里的事,就爱满世界跑。楚老虽然有意要把事业交给她,可管不住,说到底,也是舍不得管。总觉得女儿有自己想做的事,无忧无虑很好。嘴上再怎么严厉,看到女儿发来四处游玩的照片,心里也是高兴的。 以前楚则居不太能理解。如果他自己有这么大一笔财产,一定会非常严格地要求自己的后人,培养出更厉害的接班人。 他现在,却突然有了些触动。 楚老对于楚扬,大概是不舍得吧。 世界在她们眼中,样子是不同的。 以前他想,齐田总有一天能明白,但现在他想,就算她不明白,大概也是可以的。就这样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好人,就这样怜悯着他,怜悯着世人,也不会成为后宫妃嫔这种人,始终相信她自己所相信的,就这样活下去。就这样看了许多的恶,也仍然能以善意待人。 这些都是他所不能做到的事。 目送齐田走远了,长贵小声说“陛下,东西还没给娘娘呢。” 齐田把冠子摔了,剑也摔坏了,鞘上掉了一颗宝石。长贵捧着剑,拿着宝石问“奴送到长宁殿去?” 楚则居有些无奈,脾起来了就摔东西。“找匠人与她补起来罢。” 长贵称是。 楚则居却没有打算马上就走,还在原地坐了良久,不知道在想什么,之后才往宣室去。 坐下来打开第一本折子,就是宋阁老的,说的还是皇后。 他表情没有波澜,一页页翻下去,手上动作渐快,最后面无表情,猛地摔在桌上。 长贵吓了一跳,连忙跑去捡“陛下千万不要因为这些混账气着自己。有什么比自己身子骨重要的呢?”他算是看得明白,皇帝对皇后好啊,他两边都讨好,日子美滋滋的,再说他也是苦过的人,当然是希望饭碗活得越久越好。 楚则居说“他是好日子过得太顺畅,才这样整天盯着朕的后宫怎么样,皇后怎么样。” 长贵立刻应声“可不是吗!这个宋大人,真是要不得,朝中那么多事不够他管的,后宫的事却要管,连皇后都要管上,以为自己是谁呢?!那皇后好与不好,都有陛下管。就是皇帝陛下您,也没管到人家里去呀。他未必比陛下还了不得!” 楚则居说“你去!”说罢就继续看下头的折子了。 长贵怔了,啥?我干啥去? 可也不敢问。这皇帝陛下刚刚才发了火。自己要问,那不显得自己不是皇帝的贴心小棉袄了吗! 应声道“是。奴这就去!”斩钉截铁。 可出了殿,愁眉苦脸哀声叹气。 长贵的小徒弟跟着愁,这揣摩上意的事,他也帮不上自己师父什么忙啊。 长贵想来想去,感觉自己是不是明白了点什么。一拍脑袋,调头就往宋府去。 齐田离开宫中,便往田家的活字印厂去了。 椿跟关姜在后一辆车,上车就松了口气“刚才真是吓死我了。”把齐田跟楚则居的说话告诉给关姜听。问关姜“你以为,娘娘是真的这样想的吗?”什么事都是她的错,她是同情着楚则居的。 关姜说“你以为呢?” 椿摇头。她不觉得齐田会这么想。虽然说不清为什么,但是她就是笃定。没道理。 关姜说“一个人,要行恶,与救他的人有甚相干呢?但是人都喜欢别人为自己开脱。再坏的人,在他自己看来,他的所行之事都是迫不得已,也都相信自己是个好人,只是没有人理解自己而已。哪怕是皇帝,哪怕心里再硬,手再狠,说到底也是肉胎凡身。娘娘这么说,大概也是投其所好吧。” 椿了然。在心中感到万幸,这件事能这样不了了之。 不然,皇帝真的被太后说得意动,谁知道又是什么样的风浪呢?连此次中考已经入朝的学子们都被牵扯在其中,恐怕连关先生的学馆也不能幸免。到时候田氏与周氏又该如何? 不过皇后与皇帝的对话,其中有许多她不懂的,什么公司,什么慈善。 关姜嘱咐“这种事,不必深究,也不可外传。” 椿连忙说“我知道的。” 本来楚则居过来长宁殿吃饭,就有些言语是别人不懂的。 有时候避人,有时候也露出几句来。 前一阵长宁殿还有杂役宫人莫明死的。说是去别宫玩,有了口角回来投井了。但就那么恰恰巧,她去找的那个人也急病暴毙?怎么猜测,大概是什么缘故,关姜没有与齐田说。 椿虽然也有些怀疑,但她深以为身为主家的人,便当誓死忠于主家,那宫人若真是与人透露长宁殿的事才死的,那也是她该死。 等齐田到了活字印厂,那边长贵也到了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