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啊，吃得了苦，但他侮辱我玩弄我，我就受不了这个气。”　　常香玉娓娓道来道：“有一次，他们拿茶杯砸我，水壶都摔到我的脸上，我不像别人那么软柿子好捏，我还手，拿水杯扔他们，跟他们打得一塌糊涂，满地打滚。”　　“后来有个人拿着枪指着我，唉，我拍着胸脯说，你朝姑奶奶这里打，今天把我打死，十八年后，我还是我，我就是死了，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当时，京剧表演艺术家，燕京曲艺学院的院长孙玉敏关在我隔壁的牲口棚。”　　“那几年，她努力唱样板戏，积极表现，但因为他早年认识一位爱国华侨，就被特殊对待了，罪名是‘与港商勾结，里通外国的特务’，遭到隔离审查，严厉批评！”　　“唉，她实在受不了就从三楼上跳下来了——当时在那个下放的小县城，也找不到更高的楼。结果没死掉，第一腰椎断裂，第四腰椎半块椎骨耷拉下来，挂在那里，整个椎体摔成了三角型;两条腿圆滚滚地呈紫黑色，双脚粉碎性骨折，脚跟骨碎成二十几块，右脚心露出了白色的骨头，鲜血淋漓……”　　“她想再次跳楼，然而一动不能动，很长一段时间，她连大小便的功能也失去了，她成了僵尸……”　　常香玉的讲述非常平静，唐晓芙却湿了眼眶。　　因为孙玉敏的遭遇和她的父母太像了！　　她轻拉林正军的手，泪如断珠，颤声道：“我曾经在心里埋怨过爸妈逃港，让外公外婆还有我，都承受了好大的压力，但我现在一点不埋怨，他们该逃，不逃，可能命都没了！”　　“嗯！他们也不想离开你，实在没办法啊……”　　林正军心底也掀起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静，因为这些戏剧家的遭遇太惨了，妥妥的人间惨剧！　　心中创作的冲动越发强烈，根本按捺不住，一定要写出来，而且，这一次，自己要亲自来写。　　常香玉一说就是两个多小时，中间唐晓芙给她端了一杯水。　　戏曲家悲惨的遭遇，听得张一弓和李佩甫两个男人眼眶都数次湿润，唐晓芙几度落泪。　　“到燕京的话，我还想见见孙玉敏老师，采访她一下。”林正军笑着道。　　林正军要写的那个故事，主角是两个京剧艺术家，需要更多的京剧资料，必须得找懂京剧的人。　　“好啊，我们是老朋友了，到时候，我帮你联系。只要你愿意写，我们戏剧家协会提供一切便利。”常香玉慈祥地笑道。　　正在此时，那名文书走过来了，招呼大家到办公楼前开会。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次中原省的代表一共60来名，文联最大的一间会议室都坐不下了。　　很快，大家都站在了办公楼前的小广场上，排成了几个队伍，一辆公共汽车已经停在了旁边。　　“代表同志们，我先点一下名啊！”　　李准站在台阶上，先点了一遍名字，参会代表们已经全都到了。　　李准笑道：“同志们，本来我打算让大家开开洋荤，协调一架专机飞往首都！”　　接着就是一番长篇大论，说这次文代会意义何等重大，国家和省里如何如何重视，各级单位如何鼎力支持。　　“哎呦，坐飞机啊！听说飞机上有免费茅台喝，还会发五根中华烟呢。”李佩甫兴奋地直搓手。　　"幼稚了不是，李准没说么，他只是本来打算，后面一定有‘但是’，这是画饼呢。"林正军撇了撇嘴道。　　“真的吗？不会吧？他都说各方面鼎力支持了……”李佩甫的目光清澈而愚蠢，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你瞅着吧，要有飞机坐，我鸡娃剁了给你！”林正军不屑道。　　果然，白话了一阵子后，李准道：“但是，航空运力实在是紧张，搞不到专机，省里不批。”　　“嘁！”　　大家一片嘘声，纷纷表示鄙视。　　李准笑道：“不过，省里还是很尽心尽力的，到铁路部门协调，给我们搞到了卧铺票，每个人都是卧铺，也很舒服的。晚上五点的火车。现在大家现在收拾东西坐汽车出发，晚饭就在火车上吃！”　　哄！　　人群一片欢腾，大家纷纷提起行李上车，每个人都脸色兴奋，对接下来的燕京之行也充满了期待之感。　　那可是大佬云集的一场盛会啊！　　……　　此时的商都火车站非常破旧，一共三层的白色大楼，貌似是青砖上涂了一层白色石灰或者涂料。　　离谱的是站前广场还修建了一个人工水池，在林正军看来是极大的浪费。　　要知道，商都火车站后世可以发展为全国的铁路运输枢纽。　　问题就在于现在还没发展起来。　　这年头，大家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是不愿意出门的。　　先不说各种手续很麻烦，单单穷家富路这一条，没有足够的财力，还真出不起这个门儿。　　省里对这次文代会代表进京非常重视，也和火车站打了招呼。　　大巴车一到火车站，立刻有一位副站长出面接洽，并由乘警带领大家走工作人员通道直接进站。　　进了候车大厅，林正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水泥地坑洼不平，还有不少裂缝，玻璃窗脏兮兮的。　　一条条陈旧的木头长椅，漆皮都脱落了，露出里面白花花的原木，有的甚至缺胳膊少腿的，条件很差。　　很多乘客都是席地而坐，或者屁股下垫着破麻袋候车休息。　　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不说，还有活鸡活鸭乃至哼哼唧唧的小猪娃。　　没经历过这个时代的人可能无法想象，现在安检松懈到何等程度，很多车站甚至没有安检这个环节。　　允许携带活物乘车，也算是时代特色。　　到了进站口也是乘警带着，一路畅通，林正军和唐晓芙拎着行李跟着代表团队伍很快走上站台。　　站台上也是灰蒙蒙脏兮兮的，满是灰尘和垃圾杂物。　　整个七十年代，都以发展重工业发展为主，大量的火车皮用来运煤运机械运建材，旅客运输反而是次要的。　　“就是这趟车，大家都在八号车厢上，各位老师上车吧！”　　轨道上停着一辆绿皮火车，乘警同志指了指门口道。　　每个车门外都挤满了等待上车的旅客，车厢里和车厢连接处也挤满了人，有着急上车的乘客，直接扒窗户往里钻！　　此时绿皮车还没有通空调，就几个风扇有气无力地旋转着。　　因此车厢里空气流通很差，烟味、汗臭味、脚丫子味充斥……非常污浊，别提多酸爽了。　　还有妇女同志直接拉开车窗，抱着自家小孩让小孩撅着小鸡娃往外面尿尿的，简直辣眼睛没眼看。　　大家连忙上车，片刻后，都放好行李坐好了。　　林正军和唐晓芙选择了面对面的上铺。　　李佩甫和张一弓中铺。　　李佩甫躺在卧铺上，很开心的样子，眉飞色舞道：“睡卧铺啊，这可是处级干部待遇，搞文学就是有前途！”　　“小李说的不错，现在国家的文艺政策好了，你们要趁着年轻，珍惜时光，多创作好作品啊！”　　常香玉就在他们的下铺，她毕竟年纪大了，腿脚终究没那么灵活了，住上铺容易摔着。　　“哐且哐且哐且”的声音中，绿皮火车缓缓发动，一路向北，进发京城，商都火车站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