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驶离了西荒之隅。 不周山朦胧的轮廓越来越远,隔着浓浓的江雾,像打翻的水墨。 舫上死了不少奴仆。 唐玉笺刚踏出枫林苑时,心中还有些忐忑,担心被人发现自己是从枫林苑出来的。 然而,周围的人都在各自忙碌,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去打听了一下,才得知昨天那个掳走她的护卫,连带最近几天在画舫上出现的沧澜族人,竟然一夜之间全都离开了。 巨大的水上宫阙正在缓慢破开江面,驶离不周山。 舫主实在不敢让画舫继续停在这里。 最近接连出事,枫林苑的头牌也惨死了,到了西荒边缘处时,管事甚至收到风声,西荒最古老的世家大族沧澜一族的竟然无端糟了难,九宫十八峰全部被屠杀一空。 没有人继续追查了,也不再有人乘着长蛟登船。 大概是这次元气大伤,画舫驶去的方向是人间。 那边总归安宁些。 唐玉笺今天心情好。 今日画舫上没多少客人,擦完了栏杆,她丢了木桶绕到后厨,按照惯例上交月钱。 后厨的管事经常能看见她,对她三天两头跑来觅食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和那里的帮厨小厮关系非常融洽,两人经常一起交流干饭心得。半年前画舫有几天路过人间,小厮还带着她偷偷溜到凡间去品尝宴席。 他给唐玉笺传授了一点经验,让她趴在不认识的人墓碑前哭坟,捂着脸哭,跪趴着哭,这样哭显得真情实感。 唐玉笺学成出师,七天吃了九顿,顿顿吃香喝辣,腰上都稍稍多了一点肉。 好吃,爱吃。 上辈子猝死后没吃上自己的席,这辈子爱上了,她一直期待再去。 小厮叫泉,原本是个不苟言笑的山灵魑魅,带着唐玉笺吃了几次席后就被她视作衣食父母,隔三差五就端着碗过来眼巴巴的看着他。 太可怜了,看着跟小饿死鬼一样,让人怎么忍心…… 一来二去,再不苟言笑的山灵都有点顶不住纸妖渴望的眼神,有了什么好东西就下意识给她留一份。 今天是几只个头很大的螃蟹,黄澄澄的蟹粉,喷香流油。 蟹钳拿去用黄酒醉了,唐玉笺坐在后厨的石桌上啃蟹壳,画舫佳肴滋味一流,精心烹制后鲜香无比, 她吃得满嘴是油。 小厮坐在她旁边拆螃蟹,顺便将带蟹粉的蟹块给她,“急什么,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唐玉笺的眼睛微微眯起,白皙的两颊随着咀嚼轻轻鼓动。 她突然想到什么,脸上露出些后怕,“你确定这螃蟹不会说人话吧?” “吃吧你,放心,它还没成精呢。” 上次她在池塘里捞了正在睡觉的青鱼姑娘,还险些将人家炖了,这件事在西苑传得沸沸扬扬,最后管事出来打圆场才得以平息。 据说,青鱼姑娘现在逢人提起这件事还会骂她。 泉细心地拆解完最后一只螃蟹,目光落在唐玉笺那张满足的脸上。 突然说,“你今天看起来气色很好,妖气也特别足,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唐玉笺吃螃蟹的时候还在发愁,如果养炉鼎的话以后多一张嘴吃饭,她岂不是要少吃很多。 结果听见这话,来了精神。 她眼睛睁大了一点,语气压着点雀跃,“你觉得我变漂亮了?” 小厮心里暗自思忖,他好像只说了气色好吧? 怎么到她嘴里就变了个词儿? 但她开心,他也就顺着她的话继续说下去。 “漂亮了,眼睛更有神采了。” 养炉鼎这么有用?唐玉笺想笑,又憋住,故作矜持的摸了摸脸,“还好吧,也就一般般漂亮,我这眼睛是天生的,上辈子做人的时候就很亮。” 小厮一时无言。 最后一边摇头一边笑着想,她果然是画舫上最不经夸的妖怪。 唐玉笺心情更好。 吃完螃蟹,眼睛亮晶晶的,毫不吝啬溢美之词,把小厮夸的天上有地下无。 小厮微微红了脸,被哄的飘飘然,又转身去厨房给她偷了一杯桃花小酿和一碟甜糕。 ……他好像也不经夸。 唐玉笺喝光了小酿,偷偷将剩下的甜糕包了起来,拿回去喂炉鼎。 远离了不周山,周遭的浓雾散了一些。 “今日小暑。”小厮忽然开口,“七月半,你知道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 “人间祭七月半,鬼门大开,是中元节。” 唐玉笺好奇,“那怎么了?” 小厮指向江面。 “驶出这条江,前面就是酆都冥河,与凡间交界,七月半那日,我们应该在冥河上。” 唐玉笺头皮一阵发麻。 小厮说,“又可以去吃东西了,那几日凡间的人会供奉逝者。” 唐玉笺头皮不麻了,“那你下船的时候记得叫上我,你知道的,我一直把你当好朋友。” 夜幕低垂,星河如织。 琼楼玉宇的轮廓绵延,鳞次节比,雕刻着精美图腾的柱子支撑宫阙般的穹顶,层层叠叠的薄纱随风飘摇,同云雾缭绕。 许多红牌清倌喜欢点香,一缕缕轻烟盘绕在窗间,朦胧了纸窗上绘着的美人图。 画是活的,会动。 曾经有位天族的贵客给她们点了灵,图上的美人沾染的是仙气,所以自觉比妖物高上一等,很美也很高冷,一贯见人下菜碟。 平时唐玉笺盯着画上的美人看,她们都是冷淡的或坐或卧,只留给她一个高贵冷艳的背影。 现在,画纸上的美人姐姐们全都转过身来,不停地跟随唐玉笺的步伐,在一扇扇窗户间移动,紧紧相随。 她们手里的扇子摇得飞快,似乎在向画中勾着某种气息,对她身上散发的气息感到好奇。 唐玉笺摸摸脸。 今天她就这么光彩照人吗? 路过枫林苑时,唐玉笺耳边传来了一阵嘻嘻哈哈的欢笑声。 走近才发现,竟然是几个妖仆把一个瘦弱的男子吊在水面上。 水下波光粼粼,几条青鳞的人影不时跃出水面,是以活人为喂食的鲛人。 几个杂役正将那人吊在水上,当活饵,钓鲛人。 这时,两个后院的小管事走了过来。唐玉笺当即跑过去小声呼喊着让管事来劝架。 这几日画舫上死了许多仆役,管事看见这情妆勃然大怒,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趁着没人关注,唐玉笺偷偷地将那人从水面上救下来。 鲛人愤怒地用尾巴拍打水面,暴躁地示威,到嘴边的食物竟被捞走了。 一路上,唐玉笺心如擂鼓,费劲力气将人拖拽到枫林后的池塘里,叠声问,“璧奴?你昨天去哪了,他们为什么抓你?你跑出去做什么?” 璧奴闭着一只眼,奄奄一息的趴在石岸边。 他一般不太离开池塘,今天……是因为太怕了。 “小玉……”离开这里。 他嗓音沙哑,后半句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在画舫上生存艰难无比,妖奴命比纸薄。 但她与众不同。 璧奴心想,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的玉笺,这样无论什么境地,遭遇何种困境,都能让自己活得舒坦快乐的玉笺。 怕水的唐玉笺因为将他扶进池塘里,现在溅得满身是水,可盯着他的眼睛写满担忧。 璧奴喉口发紧,一身的冷血都好像在翻涌,“小玉,我……” 冷不防感觉到一阵戾气,他下意识抬起头,心头一惊,与不远处树影里站着的人视线相撞。 璧奴面上的神情有一瞬空白。 等他再看去时,人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