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娜的瞳仁变得尖细,她好像做出了某个表情,但是因为绷带遮掩看不清。汉娜小姐轻笑道:“你感到害怕对吧,谁都会怕,就像每个人都恐惧死亡,但只有你是幸存者。” 第三遍了,她强调第三遍了…… “你没有死在约比尔手上,没有被火烧死,没有冻死在索兰海里,也没有死在海蜗兽手里,你活下来了,女孩。” 她语调微扬,好像为此感到由衷的欣喜,萨娜试图皱起眉毛,但是做不到,她只能错开目光,撇过头去,可是下一秒就被汉娜小姐强行扭回来,被迫对上她严肃的眼神,被迫听她轻缓但重如金石的言语。 “你失去了头发,它可以长回来,你失去了容貌,我可以帮你治好,但是你也失去了父亲,我可以给你金钱、给你致歉,可是你告诉我,女孩,你想要的只有这些吗?还是这些也不想要?只想被烧死在火焰里?被淹死在海水里?女孩,死亡如影随形,生命却不常有,‘幸存者’萨娜,你现在在想什么?” 萨娜的面部肌肉颤抖,绷带几乎瞬间就被鲜红浸透,她感觉到痛苦,炙热的痛苦在她的血管里流窜,有一把火焰在她的心底烧,比那场大火更加凶猛、更加可怖、更加狂暴。 “……叛徒” 她颤抖着,用残破的嗓子低吼着,像是意图撕咬猎物喉管的幼兽,饱含杀意,也无力。 汉娜小姐眯眼,目光飘到了虚无的地方,回应:“对,叛徒,他必须付出代价。” 她抬手虚按在萨娜头上,眼中刚凝起的坚冰已经化了,温和道:“但是在惩罚叛徒之前,你还有事情要做,去祭奠英勇的灵魂,你的父亲是战死的,你得告诉你的家人、祖先和他的友人,他是英勇的人。” 像是一桶索兰海海水从头浇下,萨娜露出怪异的眼神,她想要露出笑,也想要留下眼泪,可是最后全部被她拼命地压下,使她胸膛被填满,让她能够挺起胸腔告诉汉娜·荷尔。 “洛特家没有懦夫,即使是我,我也不会是懦夫。” “没有人规定必须战死才是勇士,坚强的女孩。”汉娜给了她一个拥抱,道:“活下去,女孩,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活下去,才能夺回一切。” “我很抱歉,因为我的无能,让勇士逝去。” 汉娜小姐朝萨娜弯下背脊,当她抬起头时,萨娜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盈溢的火焰,没有眼泪,只有火焰。 她是不同的,萨娜想,她想起一些旧事。 她会对我弯腰,对亡魂弯腰,即使我们一无所有。 &&& 萨娜的故乡是杜兰特斯特领治下比阿斯特区的伍德村,而杜兰斯特港位于依比戴尔区,她要回乡只要往东走就好,脚程是半日的光景,乘坐驼兽的话只要两个小时。 临行前北方少女商会给了她双倍的抚恤金,干净的衣服和充足食物,以及一把不错的格兰特弯刀,这种刀具发源于格兰特王国,方便携带,也便于隐藏,是一些从事秘密工作的人喜爱的武器。 萨娜慢慢将崭新的头巾包裹在头上,她现在不用费劲将一缕缕卷发塞进头巾里了,也不用担心有谁会故意揉乱她的头巾害她重来。她轻轻触碰面孔,粗粝的凸感遍布左眼附近,基础的圣术只能促进伤口愈合而不能消除疤痕,虽然汉娜小姐表示会再有两天就有更高级的圣光术使用者到来,但是萨娜婉拒了她的好意。 只要愈合了就好,美貌或是丑陋都无所谓,这疤痕是那场火焰留下的印记,她想保留它以铭记些什么,铭记什么?具体的她还没想明白,但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洛特家在伍德村传了八代,到萨娜是第九代,洛特世世代代都是领主的木匠,有照顾山脚下漆木林以及修筑的责任,过去的洛特们都做的很好,因此得到姓氏从贱民中脱离,成为平民。 在萨娜六岁以前的记忆里,父亲每天都要和两个兄长照顾两百棵漆树,大姐伊曼和母亲曼达要料理家庭生活,二姐多拉则带她玩耍,说是玩耍其实只是做一简单的活儿,只是多拉有一种让事情变得有趣的奇妙天赋……多拉比她大六岁,走得却比雷欧和雷纳还早。 萨娜独自走在冰雪覆盖的山路上,眼泪突然溢满了眼眶,她抬手去擦却止不住,热泪滚到冻僵的手上烫得她发抖,心中的苦涩也一直漫延到了舌根。 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了?为什么大家都要死去?我们做错了什么? 萨娜站在小道上,茫然地望着白雪皑皑的寒霜山脉,奥修斯的雪从来没有停过,天空永远是灰暗的色彩,她想到格兰特的广袤绿荫,塞叶斯的黄金麦浪,斯芬廷的喧嚣港口,甚至是纳尔瓦的诡谲湿地,那些鲜活的飞鸟、雀跃的孩子、脸上挂着骄傲和明亮表情的人们…… 啊,多么悲哀啊。明明这里是我的故乡,为什么我对它的记忆只有终日飘雪的昏暗天空和永远紧锁的眉头呢?明明父亲笑过、母亲笑过、哥哥姐姐们都笑过,我自己也曾在阳光下爽朗地笑,但是为什么呢,我想不起他们微笑的样子? 笑容,我所记得的笑容…… 泪水止住了,一种深埋的东西在破土钻出,艰难吐出一缕新芽,看不清是好是坏,是绿色还是灰色,是痛苦还是快乐。 “他们在笑,我记得,不管是什么时候,他们都在笑。” 萨娜以一种冷静的、结冰的语气自言自语,然后她紧了紧背囊,迈开脚步,独自踏上回乡的道路。 浅淡的脚印从白雪的大地上铺开,嗅到人类的气味的野狼打了个喷嚏,绕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