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昏月暗,不见星云。 脸上一凉,又一凉。 苏剑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但见大雨倾盆,已将自己淋的湿透。双手撑起身子,身上尽是污水泥泞。原来自己躺在一条土路上,天降大雨,将土路冲的满是泥坑。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刚欲寻个树荫避雨,忽听身后马蹄声响,一支马车商队沿着土路向自己驶来。 为首那马夫见路上有人,吁了马车道:“小兄弟,劳烦让条道。” 那条土路位于深山,本就不宽,为首那马夫吁了马车,后面的几十辆马车跟着停下,后方马夫不知出了何事,但大雨淋身,都急于赶路,大声吆喝。 一马夫道:“喂,丁老三,怎么不走了?” 丁老三道:“有个小兄弟不知怎的躺在路上。” 另一马夫道:“这里深山老道,怎会有人?莫不是劫道的。” 又一马夫道:“嘿,怎的?我‘飞来神鹰’走了二十来年商,还没见过有人敢就这么躺在地上劫商的,来来来,待我去会会。”刚欲下车,又听一马夫道:“掌柜的,怎么说?” 那马夫所乘的马车车厢中一女声道:“怕什么,让他把路让开,咱么继续走咱们的不就是了。” 那马夫道:“只是此处山路崎岖,咱们就这么走过去,若是他突然暴起伤人...别的不说,就怕马会受惊。” 那掌柜笑道:“哟,原来您‘神枪八方’也会怕人啊。” 那马夫道:“有备无患,以我之见,还是先让贺甲六去试试他,他若真是不对劲,咱们也好有个防备。此次行商咱们商会共派出四十一位镖师,光叫得上名号的就足有九人。一路上黑白两道也都打点到位,不管这人是什么来头,总之咱们是不虚他。若是寻常乡农,便吓一下他,让他把路让开就是。” 那掌柜道:“嗯,那便依你。” 那马夫应过,像前面喊道:“贺甲六,去试试他。” 先前自称“飞来神鹰”那马夫应了,纵身一跃,腾空翻了个筋斗,落在苏剑云身前。这一下是故意卖弄功夫,引得众马夫齐声喝彩。 贺甲六道:“小娃子,这么大的雨不回家,呆在这作甚?” 苏剑云双手撑地想要站起,但浑身酸痛难耐,动弹不得,只得苦笑道:“小的被仇人追杀,奔波上数天,躲在这深山之中才侥幸逃脱。不过身子实在是扛不住,倒在这山路上,碍了诸位大爷的路,好生惶恐,小的这就把路让开。” 贺甲六冷笑道:“哟,那您又是怎么染得一身都是血啊?” 苏剑云闻言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身上、腿上一片片泛着殷红,原先的伤口大多都撕裂开来,渗出了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何人所为?还是我自己动作太大撕开的?我这一身的血,该怎么解释才好?” 贺甲六见他低头不语,面露难色。得意道:“这么?这就词穷了?毛头小贼,我还认不出你来了!”说罢,双手起势,左右成爪,猛的向苏剑云双手抓去。他料定苏剑云是个拦路土匪,自己这一下定然会激他反抗,因此起手之时便已藏好后招,只待苏剑云反抗之时好一招把他给擒住。 苏剑云见他使得是山西潭鹰派的“鹰爪铁擒手”,只不过贺甲六劲力虽狠,手法却有破绽,自己浑身是伤的身体已不足以与他拆解,眼睁睁看着平日里随手可拆的招数捏住了自己的双手。 贺甲六本以为苏剑云会拼死反抗,自己便可以用所藏后招与他对打,谁知他竟然连一丝反抗之意都没有,随随便便的便让自己擒住。不禁疑惑。当即扭了苏剑云双手喝道:“走!”将他整个人提起来向后走去。 围观马夫本想看场大戏,谁知一招便决定了胜负,大感无趣,齐声唏嘘。 贺甲六走至被称作“神枪八方”那马夫车前道:“老潘,掌柜怎么说?”那马夫名为潘枢,尚未答话,车厢里那掌柜道:“让我瞧瞧。” 贺甲六看向潘枢,两人点一点头,潘枢拔出短刀递了过去,贺甲六右手锁住苏剑云双腕,苏剑云道:“大哥,轻点,身上疼。”贺甲六道:“老实点!你也知道身上疼。”左手接过短刀抵住后脊,提着苏剑云进了车厢。 只见一红衣女子坐于车内,那女子廿二三岁上下,峨眉柳目,长得十分灵气,便是诸人口中的小掌柜,开口道:“就这样的你们也怕他劫道?跟个病鸡似的。” 贺甲六道:“防一防嘛,我刚才试了试他,确实不会武功。就是不知道为何会浑身是血的躺在路边。” 小掌柜道:“怎么,总不能是摔的吧?”苏剑云见她看向自己,道:“我实不知啊。” 小掌柜道:“既然不会武功,那不如治治伤,带着一起走得了,给我打个下手。这地方荒无人迹,丢在这也是等死。”贺甲六道:“这人来历不明,我看剁死得了,省的他死的不痛快,咱们也好继续赶路。” 苏剑云忙道:“我打下手!我打下手!”贺甲六捂住他嘴:“闭着嘴,哪有你说话的份。” 小掌柜道:“这里多山贼盗匪,多一个人总是好的。就算他要造反,你们还制不住他吗?走吧走吧,快些赶路。” 贺甲六为人豪爽,不甚有主见,听小掌柜这般说了,便道:“好,那我去叫曹无招来给他上药。”小掌柜道:“不用啦,我自己来。”伸手要从贺甲六手里接过苏剑云,顺势悄悄说:“这样一来也好让他心怀感激,哼哼,死心塌地的跟着我。”贺甲六心想这人既然不会丝毫武功,交给小掌柜倒也无妨,便告辞出来。苏剑云抬眼瞥瞥,心想:“我能听见欸。” 潘枢候在车外,见贺甲六一人出来,道:“人呢?” 贺甲六道:“车里。” 潘枢道:“那小子?” 贺甲六道:“昂。” 潘枢急道:“那人来路不明,怎能让他跟小掌柜独处?” 贺甲六道:“他又不会武功。” 潘枢道:“这是会不会武功的事吗?快去!”贺甲六转身欲再进车里,忽听小掌柜道:“知道了吧?进了本掌柜的商队,就得一辈子给我当牛做马,本掌柜的恩情可是你此生此世都还不完的。来,叫声掌柜姐姐听听。”潘枢按住贺甲六,低声道:“先等等。”贺甲六不满道:“不是你说...” 小掌柜又道:“我可不管,你去哪儿,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了?嗯?此处是哪里?此处是柳州啊,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记得你老爹姓什么吗?哦,还记得。本掌柜姓欧阳,名雪玉,好好记住了,这辈子都不许忘。” 跟着听苏剑云道:“好,记住了。你听好,我确实有大事要办,不是故意躺在路边睡觉的...啊...我也不知道谁给我丢到这的,但是我的事也是半点耽误不得的,不知姑娘...” 欧阳雪玉“哼”的一声,似是扭过了头不理他,苏剑云立刻改口道:“不知小掌柜是哪一所商会的?苏某日后定会上门拜谢。”欧阳雪玉这才道:“咱们商会名叫云雁,总舵湖广,此次走商一路向北,马上要去桂林,听明白了?” 苏剑云一愣,心中盘算:“桂林?那不是唤天败老巢吗?”这么一想,背上顿时渗出汗来,激的身上一阵发疼。 欧阳雪玉见他一脸呆傻,神情紧张,抬手去擦额头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的水珠。眼睛一转,意味深长的笑道:“哦~原来如此。”伸手拍了拍苏剑云背后:“安啦,咱们只是途径桂林,然后北上,虽说是途径,其实也就是打圈儿绕着走,要不了你的小命,有我在呢,怕什么?” 潘贺二人正在窗下细听,忽然身后一人道:“小掌柜呢?太阳快下山了,再不走天要黑了。”二人回头,见一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立于身后,相貌平平,身着蓑衣,头戴斗笠,唇上微须。潘枢看了看天色,敲了敲车窗问道:“小掌柜,下山吧。”隔着车窗听欧阳雪玉道:“好。” 潘枢道:“贺甲六,驾车。”听了方才那番话,他推断苏剑云或许是某个被人追杀的某门某派的小弟子,稍稍放下心来,就算要作妖,只怕那一身的伤也过不了小掌柜那关。贺甲六应过,转身走了。潘枢也欲上车,那中年男子拉住了他,低声道:“老潘,有些不对。” 那中年男子名叫曹无招,外号“计千方”,平日里为人谨慎,处处留意,妙招奇多,因此得了“计千方”这个外号。商队凡是走大商远商,必有此人跟随。潘枢深知曹无招为人,既然开口,定有把握,当即心头一紧:“怎么?” 曹无招看了看欧阳雪玉的马车,将潘枢拉到一边,低声道:“自打上山起我就觉得不对。”潘枢紧张道:“哪里不对?”曹无招道:“咱们被人盯上了。” 潘枢惊道:“当真?”曹无招道:“十有八九,每当我有所察觉,那人便立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不过如此数次,还是被我抓到了一点尾巴。”潘枢道:“从咱们上山到现在已经一日了,此人若是一路跟来,那......”看看眼前崎岖的山路,又抬头看着万丈悬壁:“他是从天上来了?这等轻功...当时有人能做到吗?” 曹无招摇头道:“能奔波一日不停歇的人不在少数,可是能做到不令人察觉丝毫的人,恐怕只有那些在轻功上登峰造极之人了,一位是‘丐行九州’何老先生,一位是‘千里游仙’宁四侠...” 忽听“啊”的一声惨叫自车队队尾传来,叫声凌厉凄惨,听的人心里发毛。潘曹二人一个激灵,同时向后奔去。云雁商会对此次行商看的极重,共派出一十九辆马车,四十一位镖师,会中“云行十三燕”派出了九人,“神枪八方”潘枢、“计千方”曹无招皆在其中。商会会长欧阳云雁临行前几番叮嘱,此次行商是假,其中至要乃是要互送一物至老君山青云观亲手交到掌门人王和令手中。因此派出大半心腹,甚至还让自己爱女坐镇以安群心。潘枢沉着多虑,曹无招计谋多端,是以整个商队中只有他二人明白此行到底所为何事,现在突然遭此变故,二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二人奔道车队最后一辆车前,车马具翻,红马的舌头吐露在外,头骨破碎,洒落一地的血,被雨水冲刷着,断断续续流出一条血线。血线继续延伸,跟一具人尸连在一起。那具尸体被人扭断了四肢,分别向不同的角度扭曲狰狞,左眼没了眼球,只剩一个血洞,右眼被一柄长剑洞穿,自颈椎而出,钉在旁边山壁上。口中,眼中的鲜血,不知是满而自溢,还是被雨水冲刷,仍在向下流淌。二人看得毛骨悚然,寒毛直竖。 此时众马夫镖师也都赶到,饶是以他们的江湖阅历,见此惨景也不由得失声惊呼。一人道:“这...这是老宇啊,那,那老张呢?” 曹无招喃喃道:“...第三人,‘一日百里’常无言。” 潘枢眉头紧皱,方要开口,忽听曹无招大叫:“快去保护小掌柜!”众人如同大梦初醒,急忙转身,一齐回奔。潘枢快人一步,已经飞奔出去,只听他大喊道:“曹无招,元世标跟过来,张如修、张显汤、赵凡留下守着队尾,樊至善把金进给我叫过来,姜世贞让丁问跟贺甲六把车队拉住。其他人立刻回各自车上检查货物是否有失,依命行事,都给我动起来!” 众人本来慌张万分,听潘枢安排的井井有条,各人心中都有了底,稍感安心。齐声答道:“是!” 潘枢奔至欧阳雪玉车前,情急之下顾不得敲门请示,一把拉开门帘:“小...”只见苏剑云赤裸着上身面对自己,身上伤痕累累,鲜血淋漓,面色惨白。车中却并未看见欧阳雪玉身影。潘枢大惊,以为欧阳雪玉已遭不测,喊道:“小掌柜!” 欧阳雪玉的小脑袋从苏剑云身后一探:“怎么了?” 潘枢一怔,由惊转喜,舒了一口气:“你...你可吓坏我了。” 欧阳雪玉道:“我给他上药呢,他这一身的伤,也难怪吓坏了你。”说着又将手帕按在苏剑云背上,苏剑云一个激灵,口中“嘶”的一声,面现痛楚之色,想来是欧阳雪玉正以酒给他清洗伤口。 潘枢松一口气,道:“路上出了些变故,你千万不可下车。”欧阳雪玉道:“怎么了?”潘枢看了一眼苏剑云,欧阳雪玉见状道:“无妨。” 潘枢这才道:“是,宇弥死了。”欧阳雪玉一惊,手上劲力加重二成,将伤口按的酒血齐流:“什么?” 潘枢假装没看到苏剑云热泪盈眶的表情道:“咱们被人盯上了,是个硬点子。” 欧阳雪玉道:“几成把握?” 潘枢沉吟道:“单打独斗绝无胜算。” “九人齐上呢?” 潘枢尚未答话,只听曹无招道:“最多二成。” 众人回头,见曹无招与一二十八九岁的青年立于潘枢背后。欧阳雪玉皱眉道:“才二成?” 曹无招道:“适才我又想了想,那人下手毒辣,先是扭断四肢才以剑穿颅,轻功造诣又如此之高,恐怕只有湖广六恶之一的‘一笑百里’常无言了。” 湖广六恶是湖广一带臭名昭著的恶徒,六人性情残暴,武功奇高,专以劫商为生,下手极为狠辣,手上不知沾染了几条人命。湖广群豪曾数次围剿,却屡屡失手,每次都让他们跑了去。这六人名号之毒,简直到了令人谈之色变的程度,行商之人更是十分忌惮,一旦遇上便是必死无疑。 曹无招道:“现下敌暗我明,不好对付。况且目前只能确认敌方出现了一人,具体是来了一人还是六人尚且不知。山上已不宜久留,要趁早下山,务必要在日落之前下山。” 欧阳雪玉点头道:“好,便依曹叔叔所言。”又道:“元世标,通知丁问和贺甲六准备好,听我号令全速下山。曹叔叔让张如修、张显汤兄弟与赵凡三人坐镇队尾,将宇弥车上货物分摊到其他车上,尸体也裹好一并带走。金进与潘曹二位叔叔烦请守在中央。云行九燕分散队中,压住队形全力冲下山去。等到了山下,找个客店再好好商议。”众人应过,走出车去。 苏剑云道:“怎么,他们几个很吓人吗?” 欧阳雪玉道:“吓人的很,要把你抓走,割舌头下酒。”草草收拾好伤口,自车中寻到两柄长剑,递给苏剑云一把道:“拿着,不管有没有用,防个身。”拍了拍他的脑袋:“不怕,有掌柜在呢。”腰间悬剑,做几个深呼吸,她虽然表面镇静,手上却也忍不住的颤抖,打开车窗道:“下山!” 顿时间,众马夫、镖师齐声大喝,威震山河。马蹄声大作,整个商队十八辆马车,数十只骏马向山下奔腾。苏剑云只觉车身摇晃,马夫的呼喊与马的长嘶灌满双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