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亏五百
当杨默看清楚面前来人的模样时,第一个反应就是尴尬地将那副硕大的扳手藏在身后。 这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大小的小姑娘。 身子瘦瘦小小的,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穿着一身宽宽松松的“蚂蚁蓝”,也就是六七十年代普通人最常穿的那种由军装改型过来的衣服——只不过这一身蚂蚁蓝明显有了些历史,颜色变得有些发灰不说,穿在小姑娘身上也显得松松垮垮的,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几手。 腿上同样拉拉夸夸地套着一件尺寸明显不合的灰色裤子,裤脚高高的卷着,露出那双还没杨默小臂一半粗的小腿,上面沾满了泥巴,仔细看去,还能发现小腿上难以计数的细小疤痕,有的刚刚凝痂——很明显,这是一双常年在田间野地里行走的双腿。 再往下看,这个顶天只有一米三不到的小豆芽,脚上套着一双已然看不清原本颜色的解放鞋,里面滑稽地塞满了麦梗——全亏这些麦秆,那双小小的脚丫子才没从那双至少大了两三号的鞋子里滑出来。 探头看了看小姑娘身后的那个硕大土坑和远处的土路,小时后也曾经这么穿过鞋子的杨默忽然明白了这丫头为什么会从这边爬上来——将麦秆塞进大号的鞋子里虽然能解决部分问题,但走不了几步就会变得极容易打滑,而从这个角度来说,与其走相对平坦但是距离更远的土路,倒不如多花费些功夫和体力,爬过眼前这个很有些坡度的巨坑。 ……………… 出乎杨默和涂丽丽的预料,这小姑娘虽然被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两人和那个硕大的扳手吓的小脸泛白,但却并没有当场尖叫着逃跑。 惊魂未定地盯着杨默看了一会,小姑娘略显艰难地从身后扯上来一个化肥袋,然后弱弱地问道:“……要买鸭梨么?” 看着小姑娘这完全超出自己预料的反应,杨默有些诧异地看着她:“鸭梨?” 鉴于之前的那个大扳手,小姑娘明显有些怕他,身子哆嗦了一下后,终究还是一咬牙,利索地将化肥袋开口卷了起来:“鸭梨,自己种的,甜,便宜……2分钱一斤。” 但凡是野外工地,都免不了有本地村民过来兜售各种物品和吃食的,虽然在1988年的齐鲁,由于种种原因,这种行为并不多,在诸如禹城这些地方更少,但真出现了,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听着这小姑娘那近乎结巴的颤音,杨默有些好笑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2分钱一斤啊,那倒不算贵,毕竟禹城的鸭梨可有名的紧——不过你不怕我们是坏人么?” 听到坏人两个字,小姑娘的身子明显哆嗦了一下,往后退了两步后。 “不、不会的,我知道你们是到这边打井的人……俺姥爷说了,遇上到俺们这边打井的,穿红服配黑字的和橘红色衣服配绿字的,一般不咋坏。”似乎想起了什么,小姑娘停了下来,鼓起了勇气说道。 红衣服? 橘红衣服? 众所周知,作为七八十年代中国最重要的石油产地之一,出现在齐鲁地头上的勘探队和采油队可谓是多不胜数,而隶属于不同单位的采油队,自然也有着自己的队服。 望了望自己身上的橘红色工服和右胸上绣着的“西南钻探一公司”那几个黄绿色的小字,听到这个又一次出乎自己预料的答案,杨默忽然有些沉默。 橘红色衣服配绿字的不是坏人么? 那其它队服…… 正当杨默还在沉思着什么的时候,涂丽丽却是皱着眉头看着那半袋黄绿黄绿的鸭梨:“小小年纪不学好,竟然学会偷东西!?说,你是附近哪个村的!” 小姑娘顿时吓了一跳,双手急的乱摆:“没有,我没偷东西,这鸭梨真是俺家自己种的。” 涂丽丽冷哼一声:“别的我不清楚,但禹城这边的乌枣、西瓜和鸭梨大大有名,附近的几个村子,有一个算一个,但凡是涉及到这几样水果的,不管是不是自己院子里的,全部都需要由生产队统一调配和统计,经由供销系统销售到全国各地,属于妥妥的集体资产……你如果只是留下几个品相不好的自己尝尝味也就算了,但这些鸭梨的个头和品相都已经达到了商品梨的标准……老实交代,这些梨你到底是从哪儿偷来的!小小年纪竟然胆敢侵吞集体资产,造反了你!” 虽然改革开放已经到了第十个年头,但了解过这段历史的人都知道,这段历程不但艰险崎岖,宏观方面更有“一年一小调,三年一跳转”的特点。 因此,涂丽丽的那番话虽然在后世人耳里宛如天方夜谭,但实际上在这个年头属于再正常不过了。 要知道,名义上的生产大队已经在1984年以后就被取消掉了,但实质上的生产大队哪怕到千禧年后都依然有不少,只不过它们换了个名字:“村集体企业”——当然,随着社会环境的变迁,两者之间演变出了不小的差异,但在齐鲁这边,很长一段时间内,两者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连称呼都不曾改变。 眼见着小姑娘被吓的差点瘫倒在地,杨默却是哈哈一笑,从兜里掏出一毛钱递了过去。 看见这丫头傻愣愣地看着自己,没敢去接钱,杨默也没说什么,径直把钱放在了化肥袋旁边,然后从里摸出来一个拳头大小的鸭梨,在身上擦了擦后,也不嫌脏,一口咬了下去。 “恩~不错!不错!虽然汁水饱满度差了点,但果肉爽脆,酸甜适中,风味更是浓郁到飞起……伱们禹城的鸭梨,果然没的说!”杨默一脸享受地抱着鸭梨啃了几口,毫不吝啬地给了小姑娘一个大大的拇指。 这夸赞倒毫不违心,真正的老饕都知道,水果这东西讲究一个风味,相比于后世烂大街主打“多汁”、“纯甜”的各种新品嫁接梨,禹城这种九甜一酸的老品种鸭梨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那、那个,今年雨水少,往年吃起来没有那么干吧的。”见到自家的梨破天荒的得到了别人的赞誉,小姑娘心中的害怕倒是被冲淡了几分,蠕蠕地解释了一句,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地上的那一枚棕色小钞。 杨默见状,哈哈一笑,径直把那个塑料袋拉到身旁,往里面瞅了瞅,发现里面约莫还有二十多个大小不一的鸭梨后,想了想,又掏出了五毛钱:“这样,你这袋梨我全要了,权当是改善伙食了。这五毛钱你拿着,多退少补……对了,你有秤没,称一下这些梨有多重,到时候明码交易,我一个大人固然不想当冤大头,却也没这个脸占你一个小孩子的便宜。” 正犹豫着是不是要伸手去接这张紫色大钞的小姑娘闻言,顿时呆住了,这才想起自己压根底就没带秤……或者说,她家里根本就没秤这种玩意。 手足无措地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杨默笑眯眯地说道:“要不这样,这会就让我占次便宜,你这鸭梨按个数卖给我,一个给你算2分钱怎么样……反正你这里面个头小的虽然不少,但超过一斤却更多,我瞅着有两个鸭梨的个头都快到一斤半了。” 小姑娘闻言,脸色却涨的通红,半天没有吭声。 这年头的鸭梨可不比后世,个头足足小了一圈还有余,虽然说也有超过两斤的极品,但那是个例中的个例……普遍来说,一只鸭梨能有六七两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毫无经验的她这次为了能顺利卖点钱,虽然选的都是树上最好的果子,但除了那两个最大的,其余的鸭梨撑死了也就六七两的水平,甚至还有几个连四两的水平都到不了。 而眼下杨默竟然按照2分钱一个的价格来给她结算……这分明就是按照一个一斤的标准来买她的鸭梨! 虽然她年纪还小,也的确很想赚钱,但面对着眼前这个主动将脑袋递过来挨宰的冤大头,她却怎么也硬撑不下来。 小姑娘还没说话,一旁的涂丽丽却不干了,一把拉住杨默的胳膊厉声说道:“杨默,你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纵容犯罪!要是吃到了甜头,人人都开始侵吞集体资产,那咱们国家还怎么实现四个现代化,八亿人民还怎么跑步奔小康!?” 这番极具时代特色的话虽然明面上指的是小姑娘,但暗地里字字在敲打杨默——很简单,你要是在我已经提醒的情况下还买这些来路不明的鸭梨,那你就是从犯,就是立场有问题! 没经历过那个反转年代的人,是不会明白这句告诫所含有的份量的。 听到涂丽丽说的重,小姑娘顿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没有侵吞集体资产,这些梨是我姥爷院子里的,不是生产大队的……” 毕竟年纪小,小姑娘翻来覆去只会辩解这两句,至于为什么这些鸭梨的所有权和分配权不是生产大队的,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杨默见状,只是不悦地瞪了涂丽丽一眼,然后不顾男女有别,揉了揉小姑娘那头脏兮兮的乱发:“好了,好了,这位阿姨在吓唬你呢,叔叔作证,你没有侵吞集体资产……放心,叔叔可是大学生呢,有叔叔作证,就算是公安局来了也抓不了你!” “来,赶紧把钱收好了,这叫银货两讫……你家的鸭梨这么好吃,我可惦记着呢,要是你不收钱,下次叔叔可不好意思找你买梨!” “这才对嘛……来,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一旁的涂丽丽很见不惯杨默的知错犯错,更不爽在这货的嘴里,自己变成了“阿姨”,但杨默刚才瞪向自己的那个眼神有种说不出来的压迫力,心虚之下,竟然没敢再说什么。 而小姑娘则是在杨默连哄带骗的安慰下,总算是停止了抽泣, 待听到杨默问起自己的名字时,小姑娘先是瞅着手里的那六毛钱沉默了一小会,这才一脸不情愿地带着鼻音说道:“我姓陆……” 听到这姑娘总算没有再哭了,杨默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但听到这丫头只说了一个姓就不再继续了,不由诧异地问道:“那叫什么呢?” 小姑娘垂下了乱糟糟的脑袋:“我只有姓,没名字……村里面的人都叫我【亏五百】” “魁梧白?……这名字放在你一个小姑娘身上……恩……很气派!” 由于口音问题,杨默听成了魁梧白,牙疼地纠结了一番后,给出了一个违心的夸赞。 小姑娘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是亏五百,不是魁梧白……村子里都说,我让俺爹亏了足足五百块钱,是个霉门插……俺爹本来一开始叫我三丫的,后来也跟着这么叫我了……” 说着说着,小姑娘的情绪逐渐低落了起来。 杨默发现了乱发下那双黑珍珠般眼睛里的黯然,苦笑一声。 亏五百……么? 好有时代特征的外号!